第4章 凡墙皆是门
哪怕是站在面前的黄晓刀，听了也不免为之一颤。
他看得出小润子的茶艺高超，但自己毕竟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但也实在没料想到，那小家伙的茶艺竟然厉害至此。
令帝凑近了，轻声问道，“是谁？”
“我……自然是不可能了，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是这次新招入宫的一个小内官。”
令帝大笑不止，“我河国真是人才泱泱啊，一个小内官竟有如此高深的茶艺本领。”
黄晓刀有些犹豫，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但他……也是林州人士。”
“哦？”听闻此言，令帝刚才还满是钦佩和欣喜的神情里，已在瞬间生出了一丝厌恶，“所以，又是一个孤儿？”
“他倒不是孤儿。只是，小小年纪明明身怀绝技，为何要进宫来当一名内官，小人也是一时想不明白。”
令帝一直在思考，食指轻点着桌面，过了好一会才说道，“那干脆让他露个明明白白，这大内茶会……是不是今年又要举行了？”
“是的陛下。三年一届的大内茶会，待入了夏，便要举行。”
……
傍晚从老刀那间耳房里离开后，小润子就回开水间当值去了。
入宫后，他被分派到了御膳房的开水间，负责烧水和打杂，最近一个月都是夜班。
坐下来，看着面前的铜水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他突然想起了老刀说的那句话：
“太监如果贪睡，怕是要活不长的呢。”
那是第一次见面时，老刀说的。
内官们回想自己被净身的那日，无不苦涩难言，也有的会选择刻意地遗忘。
但一想到这里，小润子却是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那一天，二十多号人，统统光着身子进去，又敷着药出来。
一群人挨个躺在大通铺上，人人眼神空洞，寂寂无声。
也不知道是谁起得头，一边抽泣，一边愤愤说道：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下不是男儿了，可以哭个痛快了吧。”
就这话，顿时引发了一片哭怨，有的说身上疼，有的说心里更疼。
黄晓刀早已习惯了这般场景，但每回都还动一动侧隐之心，安慰道：“别怪自己的出身啊，要怪啊就只能怪命。”
许是这番话，让他们想起了家中情景，又是一片哀嚎。
除了小润子，他一声都没吭。
因为他，睡着了。
就着药效，他深深地睡了一大觉。
这一觉，他睡得踏实，任由旁人如何吵闹都没醒。
岭儿姐姐曾说过，当人有了一件颇为期待的事情后，在事情到来之前才是最接近幸福的，但事情真正发生时倒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了。
那时他还只有十二三岁，还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后来他懂了，原来悲伤也是一样的。
对这一天，他实在是，等了太久。
当一年半前，府里收到了那封来自南境邻国丹离国的秘信后，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刻发生了剧变。
没有人知道他在回府路过书房的时候，也无意间听到了那个有如晴天霹雳般的坏消息。
父亲怕是忘了，自己的耳朵有多么灵光吧。
疑惑、气愤、惊恐、未知……所有的情绪都提前达到了顶峰。
也就是自那以后，自己仿佛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
所以，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突然没有了任何感觉。
身体上和心理上都是。
等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大通铺上就只剩他一人。
他坐了起来，一个有着一双圆圆眼睛的老内官，朝自己走过来，还递过来一碗茶水。
此人便是黄晓刀，他问道：“是不是觉着，心死了？”
小润子苦笑一下，接过茶水喝了，“我只是，太困了。”
一想到宫中规矩繁多，黄晓刀又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如果太监贪睡，怕是要活不长的呢。”
可能是才刚睡醒的缘故，小润子脱口而出反问道，“那如果是小太监呢？”
黄晓刀拿回茶碗，把它搁到桌上，又回过头来，一本正紧地回答道，
“那倒是……要睡得多，才能长得快。”
小润子听得一愣，接着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一个是颇为轻脆的咯咯咯……
一个是略带咳意的嘎嘎嘎……
小润子很喜欢黄晓刀，有趣，自在。
是老刀告诉自己，不完整的身体，并不是一种罪过，可如果让它影响了做人的心情，那便是自己的罪过了。
“一辈子，可真是太长太长了，所以才要过得欢喜。”
“可是老刀，这宫中规矩众多，我们也能欢喜？”
“当然，凡墙皆是门，推开即重生。”
换作以前的自己，听着这话，定会觉得无非倚老卖老罢了，可如今自己，已经没了退路。
凡墙皆是门，推开即重生！
推不开？那就用撞的！
从那以后，他只要有空，就时不时地跑到耳房去，陪老刀聊聊天、喝喝茶。
黄晓刀也很喜欢这个小润子，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着，这孩子似乎和自己很是投缘。
但这一点，他暂时还没有告诉黑衣人。
他这一辈子也算是见过了成千上万人，要说非凡特别者，其实并不在少数。
只是面前这个小润子……
心性和年龄，和普通的少年大不相同。
毕竟刚刚净了身，还能睡到又打呼噜又磨牙的，他这把年纪也是头一回见。
……
白白的热气围绕在开水间上方，即便夜里露深，但整个屋子也是暖烘烘的。
一热就容易犯困，果不其然，小润子已经歪着头，朝梦乡而去。
嘴角边上那一淌口水，眼看就要落到襟子上了。
此时，一个铜水壶发出了尖鸣声，壶盖子也被沸水顶得不停地扑腾。
热气从细长的壶嘴一冲而上，在空中划出一屡骄傲的白线。
“行了，你大可不必使足全身之力，我也知道是你开了，壶六，乖~”
那趟口水终归没滴落，只是被年少的主人转移到了右手袖子上。
屋子里，数排巨型铜水壶，整齐窝在正烧得红火的煤炉灶上。
入宫一个月，小润子原以为这开水间只是个闲差，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宫里热水用量出奇地大。
听御膳房其他宫人们在私底下议论过，因为王宫最大的主子喜爱喝茶，所以各宫各处不管爱不爱喝、会不会喝，反正到处都是一派饮茶之欣欣景向。
而各宫主子饮食用的水，都由这开水间的铜水壶单独烧成。
所以这热水是一年四季，一日三餐，一时半会都不能断供，更不能出差错。
把身子准确对准了第一排第六壶的方向，小润子终于肯慢悠悠地起来，准备去冲水。
直到身子全站直了，才舍得把眼睛缓缓睁开。
可是，就在他双眼感知到光线的一刹那，眼角有一道影子突然闪过！
“谁？！”
小润子一下立住了身子，方才的慵懒倾刻间化为满身警觉。
夜已过了三更，御膳房的其他宫人们都歇下了，眼下也还没到交班时刻。
他检查了屋外四周，再没瞧见任何可疑的动静。
但小润子没有怀疑自己看错了，刚才绝不是猫，也不是狸，那就是一道活生生的人影。
因为他从不怀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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