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晦

　　是夜浓云裹卷，月色黯淡。

　　魏家的寒碧山庄是坐落在半山处，且有天然溪水从中穿过。其间亭台楼阁，映着一带碧瓦粉墙，白日里莺飞蝶舞，衣带香风，一派热烈繁华。然到了夜间，有些地方行人断绝，便显得空旷寥落。那些树影憧憧，花木丛深间，只有巡夜人的红色灯笼一明一灭，偶尔还伴随着几只夜鸟惊飞，但旋即又重新归于沉寂。

　　这里正是山庄中最偏僻的一处别院。因这里原住着的，是魏仲文的一房妾室。她难产死后，尝有人说听到婴儿哭声，因此入夜后几乎无人敢来。

　　然而现在却有两个人疾行在这里，不久便将昔日宋小娘最爱的万点流萤桥远远的落在了后面。

　　铃兰便是被关在桥尽头的寒星楼中。

　　昨日她几乎是刚出青鸾苑，便被江妈妈指了几个健壮仆妇，将她没头没脸地按住捆了。她手脚俱废，只好大声叫喊。可这些人显都是做惯了的，只消片刻，她便又被不知从哪里扯过来的一条又腥又臭的破布塞了满嘴。

　　她心中已有些明白过来，江妈妈此举，必然是受夫人的指使。无奈有口难言，刹那间两眼便涨满血丝，端的是形如恶鬼，早已不复昔日俏丽。江妈妈因厌恶她心肠歹毒，此刻更是丝毫不留情面：“拖进柴房，你们就守在门口。没有我的话，任何人不得进出。”

　　她忍饥挨饿，足足等了一日。从开始地满心愤懑，到最后每多挨一刻，都仿佛是要没顶在这片恐怖的深湖中。她认得这里，也记得上次被关在这里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可她总还是抱着希望，想再最后搏一搏。

　　想来苏锦姝应该还会再亲自来一次，那样的话，她就还有机会。

　　果然等到天黑透了的时候，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些人声。很快，落锁的竹门便被人从外面猛的推开，一股沉闷的风夹着尘土，瞬间冲进了她的眼睛与鼻腔。

　　不能用手，她只好举起整条胳臂擦拭。又等了好一会，眼前方有了些模糊的光亮，原来是江妈妈点燃了屋里唯一的一盏油灯。

　　灯火如豆，苏锦姝的脸几乎全藏在阴影里。

　　她没有说话。

　　江妈妈见状，便代替她走过来问道：“你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堵嘴的厚布终于被抽走，空气陡然流入喉咙，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急迫，她的声音居然粗嘎无比，完全没有了昔日的清脆伶俐，只是她现在什么也顾不上，只能拼命地冲着苏锦姝的方向喊道：“夫人，夫人，您听我说。那个肖娘子，她真的是有问题啊。你看她今日说话，哪里像是平常的样子。她一直都在骗您，就是为了能在魏府立住脚，再来坑害您，坑害郎君啊。今天，我拆穿了她，她就突然百伶百俐，滔滔不绝起来。而且她的那套说辞，谁也没有亲眼看见，又如何能轻信啊。”

　　苏锦姝站起身，她端着油灯，一步步走到铃兰的面前。她衣着素净，只有耳上坠着的明月珰，在昏暗中耀耀闪着光辉：“我承认，你说的原也不错。可是，一个人有了那样的经历，再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诸事低调，韬光养晦无可厚非，甚至才是最聪明的做法。从这点上来说，我觉得她并没有做错。倒是你，这一向来都是明哲保身，不干己事不开口的人。我才是真的很好奇：你这回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针对她？”

　　铃兰闻言立时红了眼眶，连连哽咽道：“夫人，我自从十四岁来到山庄，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都跟着您。从那以后，我做所有事，都是以您为先，以魏府为先。就是今次的事，我也绝不是与肖娘子有什么私人恩怨，而是完全为了这全府上下百余口的性命着想啊。纵使是真的错了，误会了娘子，也请夫人看在我多年来一片忠心，任劳任怨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她这番话声情并茂，本以为就算不能完全求得苏锦姝的原谅，好歹也能让她念及昔日情分，放她一马。

　　可惜她忘了，苏锦姝并不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她讲求的，从来都是实用，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情怀。

　　铃兰还在喊着冤枉，可苏锦姝已然放下灯盏出了门。江妈妈跟在后面欲言又止，终还是回身劝道：“你既然想让夫人饶了你，就要说实话。你讲你做所有事，都是为了魏家。那既然你早知道肖娘子有问题，为什么当时不说，却偏偏等到今日？”

　　然而，铃兰的回答却只有哭泣。

　　江妈妈摇摇头，终于无奈道：“自寻死路，叫旁人怎奈何？”

　　那四个仆妇也不待吩咐，只一见二人出门便立时上前，依旧将她密密实实地堵住了嘴。

　　沙哑的哭声顿时戛然而止。

　　苏锦姝行在前面，因转身问道：“那哑药还要多久才能完全放出效用？”

　　江妈妈便应道：“娘子放心，那布巾都是算好量，用哑药浸好的。只要到了明天，管教她这辈子都不能再开口。且细柳庄那边也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午时出发，到那里刚好天黑，什么都不耽误。”

　　苏锦姝微微点头道：“盼儿幼时出水痘，多亏她照顾。都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我还她个人情，暂且留她一条命吧。只这件事到底是毫没来由，我心里总是不安。”

　　江妈妈看她满面忧愁，只得勉力宽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此事若有祸首，总会有水落日出的一天，娘子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苏锦姝听了，也不置可否。只直到就寝前，还是免不了在想：她这样抵死不说，难道是还有什么盼头，或是等着有什么人去救她不成？可她本就是签了死契的人，历来一切生杀大权都在主家身上，又能有什么额外的倚仗呢。

　　这一切，直到她看到沧浪亭旁那株铃兰时，才终于想明白。

　　铃兰，铃兰。

　　铃兰这个名字，原本可不是自己取的。而是魏家长房，魏伯健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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