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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折纸玫瑰


  门口的风铃脆脆地响了。

  裘春盏掀开帘子走到前屋,看了一眼中间书架上的花瓶,问坐在收银台后边点钞的尤肖:“她来过了?”

  “刚走。”尤肖顿了顿,把手上数到的钱数记到纸上,试探着提了句,“今天带了红色的。”

  裘春盏点点头,转身要回屋,停了停,嘱咐道,“准备下班了。”

  好像谁不想下班似的。

  想着,自己也好笑,随即顺手扶了扶柜子上的书,走到卫生间取拖把。

  尤肖应了声,开始继续点钱。

  他是这家店的假期工。

  半个月前,高考一结束,家里就催促着他找个暑期工。

  尤肖不胜其烦,搪塞了两句,跑到街上。

  一开始他看见招工的店,便兴冲冲地闯进去问,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慢慢的,就没了找工作的性质,开始在街上闲逛。

  晃着晃着,路过这家店,他一眼看到摆在店铺中央的书架上,有个颇为精致的玻璃瓶,瓶里插着几枝折纸玫瑰花。

  看那花的折法似乎很特别,尤肖不自觉便拐了进来,凑到花边上琢磨。

  “请问有什么需要吗?”店主的声音很温柔,此时却把他狠狠吓了一跳。

  尤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需要,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家什么店,谁知便条件反射一般问道:“您好,请问这里有招暑期工吗?”

  问罢,才回过神来,不由心中暗骂自己:“你见过哪家文具书店招暑期工啊!”

  而且还是这么一家看起来很小的店。

  “暑期工?”店主却若有所思,“能做多久?”

  看看,这就叫造化弄人。

  店主裘春盏是外地人,三十多岁,看起来挺年轻,斯文清秀,个性也随和。

  尤肖在店期间,很少见他玩手机,大多数时间都在往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或者看书,或者折玫瑰花。

  很是佛系。

  他折的玫瑰花很特别。

  每次他坐在一边,安静地折玫瑰花,尤肖就在一边偷偷地瞄。

  特意对比了网上的手工玫瑰教程,没有发现相同的,尤肖心下好奇,便逮着机会问他。

  而裘春盏只说了句“是家里长辈教的”,便沉默了,脸色也沉下来。

  尤肖看他脸色不太好,以为触及了家中长辈去世的话题,便识趣地闭嘴了。

  而“她”是个看起来二十多的女人,来店里时往往已经晚上八点多,基本上都是匆匆来、匆匆走,买一枝折纸玫瑰。

  偶尔来得早点,会放慢脚步在店里逛逛,尤肖清楚地记得她买过的除了玫瑰之外的东西,两套玫瑰主题的明信片,一支玻璃蘸水笔,一本名为《玻璃》的书。

  头一回看见那个女人急匆匆地买了玫瑰离开,尤肖诧异地问:“那瓶玫瑰是商品吗?”

  初来上班,尤肖就看出裘春盏是个细致的人,每样商品的价格都标得很明确,而那瓶玫瑰花边却并没有任何价签。

  对此,裘春盏只是说:“有顾客需要,它就是商品。”

  尤肖隐隐觉得这两人之间有故事,心想自己是个外人,便没有多问。

  裘春盏每天会折一批新的玫瑰,替换下昨天的那一捧,就好像那是真正的玫瑰,会含露,会盛放,会枯萎。

  而那个女人,也每天都会从中取一枝,她似乎并没有仔细挑,但渐渐地,尤肖有了新发现。

  某天晚上,下着暴雨,那个女人还是匆匆地来了。

  等她取罢玫瑰结账离开,尤肖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终于没压制住好奇,转头对着裘春盏道:“老板,你有没有发现,她每天来买的玫瑰,是有规律的?”

  “什么?”裘春盏正拖着地,从货柜那边探过头,不知是不是没听清他的话。

  “我说,她总是按红、粉、白的顺序买玫瑰,从来没有买过别的颜色!”尤肖提高了音量,在暴雨急骤的啪啦声中,他似乎没有听到裘春盏的回应。

  还是应了声“嗯”?

  很快,雨水涨没了店门口的小台阶,裘春盏便提议尤肖在店里暂宿一晚。尤肖看看着倾盆的雨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想了想,还是给父母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

  挂断电话后,尤肖看见裘春盏在店面后边的小隔间里又支起一张折叠床椅。

  裘春盏见尤肖进来,抬了抬下巴:“选一张床。”

  “你这也太……太干净了吧?”尤肖之前没来过“后面的屋子”,只知道是裘春盏隔开的卧室。

  尤肖以为至少是有张单人床的,谁知道,除了一桌一椅一灯,一张地铺外加今天支起的一张床椅,真的是干干净净。

  尤肖突然都有点觉得自己的工资拿着怪不好意思的。

  裘春盏笑笑:“创业不易,多多理解。”说着,出去锁上店门,又确认好店里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没有东西会被雨水浸湿,才返回小卧室。

  “啧啧,突然觉得……做个大人可真难。”尤肖夸张地摇着头,试了试那张床椅,确定坐在上边一动弹就嘎吱嘎吱叫个不停的它不会被自己压塌以后,才放心地躺了上去。

  “你放心吧,它就是吵了点,质量还是有保障的。”裘春盏给他扔了张薄毯:“谁不难啊,在读书的时候,不也都觉得……自己好难。”

  “是啊,不过,至少,读书的时候都知道自己有依靠的吧。”

  尤肖这句话说完,黑漆漆的小房间里静了许久,才响起裘春盏一句悠长的叹息:“是啊。”

  裘春盏想起来,那天,从早上开始,就断断续续下着雨,到晚上,雨更是如柱如流,店里一整天都冷冷清清的。

  裘春盏手上折着玫瑰,想着些陈年往事,小店收益微薄,他想放弃。

  他发觉自己有些不情愿,可是……

  忽然风铃急急一响,门口闪进来一个人。

  他赶忙站起身来看,那是个女人,手忙脚乱地收了伞丢在门边,似乎很着急,又很兴奋,往店门口的垫子上跺了跺脚,没管水迹干没干,便迫不及待地扑倒那个摆着花瓶的柜子前,取了朵红色的折纸玫瑰,才抚了抚胸口,平复了心情,抬眼寻了一周,向呆在一边的裘春盏问道:“这个、卖吗?”

  她的脸上是裘春盏无法描述和理解的惊喜和急切,于是他一时不知所措:“啊、这……可以送你。”

  这花的寓意裘春盏并未对别人说过,摆在这里算是装饰,也算是缅怀故人,不论从哪个意义上来说,他从未想过用这些玫瑰交换钱财。

  “那怎么行?”那女人一手玫瑰,一手颇有些艰难地从包里取出了十元纸币,递给裘春盏,“这些够吗?”

  裘春盏没推脱成,只好收下了。

  他捏着那张十元钱,钱很久,像被很多人,揉过很多回。

  于是,十元钱,便是一枝玫瑰约定俗成的售价了。

  之后女人每天都来,带走一枝折纸玫瑰。

  从此,裘春盏每日折玫瑰时便多折一朵,时间长了,他隐隐约约觉得那个女人购买的玫瑰里似乎含着什么顺序,但也并不想仔细追究。

  直到那一天,那女人来得早,似乎也不急着去做什么了,从花瓶里取出一枝白玫瑰,在店里逛了逛。忽然,她随着自己的目光停在一本书前,似乎犹豫了片刻,她抽出了那本书,没有看标价,收在怀里。又在这家小店里四处看了看,从货架上取了一支墨水,来到收银台前。

  “买花送朋友吗?”裘春盏接过花和墨水,随口问道。

  女人摇摇头,把书递给他:“我弟弟喜欢。”

  裘春盏心里莫名咯噔一下,接过书,留意了下书名,顿了顿,在计算器上打价格的手指微微颤抖,“一共五十二。”

  装袋时,裘春盏又看了眼那本名为《玫瑰》的书,趁女人在钱包里找钱,悄悄打量着她的眉眼,不知为何,竟真的感到几分熟悉。

  女人付了钱,道过谢,左手怀抱装着书、墨水与玫瑰花的纸袋,右手推开门,风铃清清地响了起来,声音轻飘飘地飞起来,像清透的泡沫一样在空中碎开。

  裘春盏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抬起颤抖得几乎要不受控制的左手,目中几乎失神。

  他意识到,那个女人似乎和自己一样,徒借新物思旧情。

  只希望思的不是同一件事情才好。

  然而,这款玫瑰的折法的确非常独特。

  是当初,爷爷教给他们的。

  “当初你们爷爷,就是靠这漂亮的小玩意儿追到我,”奶奶坐在摇椅上,笑靥如花,“后来呀,你们爸爸,别的没学着,光学这哄小对象的把戏了!”

  后来,裘春盏有点怕那个女人的出现了。

  他依旧一日折十八朵,除去被女人买走的一朵,其余都用来祈祷与追思。

  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早已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害怕,还是愧疚。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

  尤肖念叨着没想到那床椅躺着还挺舒服,裘春盏安静地,在折今日的追思,明日的花。

  几日后,尤肖请了假,与家人一起去墓园祭拜故去的长辈。

  正要离开,尤肖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今天没有化妆,也没有穿一身精致端庄的西装。

  雪白的,荷叶边领的短袖,雾蓝的,长及脚踝的纱裙。

  反倒像个中学生。

  堂妹小声问他怎么了,说那个女人好像已经在那块墓碑前面站了很久,很久。

  终于,尤肖看到她轻轻地,从手上捧的花束里,抽出一枝。

  轻轻地弯腰,轻轻地把花放到碑前。

  是一枝,折纸玫瑰。

  在家人的催促下,尤肖转身跟上他们。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一句——“我不恨你了。”

  “我不恨你了。”

  “也许有一天,我就真的不恨你了。”

  带着哽咽的声音,听得尤肖心里发堵。

  一大家子走到附近的饭馆坐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忽而,他们讲起那个女人。

  “这两年,又开始送那样的玫瑰花了啊。”

  “唉,原来多好一个孩子啊……”

  “难为人家了,她弟弟毕竟也小,不懂事。”

  “好像是他们高三那年吧?我记得,她弟弟就是在高考前一天……”

  “所以啊,就是交友不慎!”伯母转身嘱咐他们别在外头瞎玩,几个孩子慌忙答应着。

  “是意外吗?”尤肖还是没压住好奇心。

  长辈们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伯母低声给他解释。

  “就刚刚那个女孩,她弟弟啊,从小就得了……什么癌症的,我也记不清,本来好像恢复得还可以,结果后来不知怎的,就在高考前一天突然恶化了,就……没抢救过来。”

  “所以,她是在祭拜她弟弟?”尤肖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你算算时间对吗?”父亲白了他一眼,“你刚刚盯着看那么久,没看出来点什么?那姑娘漂亮吧?她弟弟长得也相当好看,好看,可不就给人盯上了?”

  “听说是那个补习班的……”

  “谁知道,反正后来那个教数学的自杀了。”

  “罢了,罢了,”伯父摇头,“别人家的旧事……”

  尤肖好像明白了,又似乎,并未明白。

  走出饭馆,他竟看见,马路对面,是裘春盏和那个女人。

  他们在说什么?尤肖听不到。

  “有些事情……我们都想得到的,就不必说出来确认了吧。”女人淡淡道,“也别谈什么亏欠,什么补偿,能索亏欠,能来补偿的人。”

  “不管是哪一边的,都死了。”

  “我说呢,这手艺还真是宗内单传的。”女人笑道,摇摇头,全当告别,转身离开。

  雾蓝的裙摆曳开一地尘埃。

  “姐姐你穿这样的肯定好看!”

  “如果没有我,姐姐就不用光看着别人打扮了。”

  “对不起。”

  她含着泪,微笑着,呐出与当初相同的话——“你怎么能不告诉我”。

  裘春盏好像失了声,他好像能听见当年长辈砸在他身边的怒斥,而他错愕着,弄明白事情之后,一步一顿地走上前,给了亲弟弟一个耳光。

  那边,跪着的人仍喃喃着为何不可。

  他晃了晃脑袋,动了动僵直的四肢,走了。

  后来那个女人就没有来过。

  裘春盏会掐着点,往门外看看,当他安坐回位置上,尤肖就知道。

  可以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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