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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折梅


  转眼,除夕临近。

  玄皞门下雪了。雪,铺天盖地,天地间犹如拉开了素色幕帘,如此之大,混淆了白天与黑夜的界线,将视线遮蔽住,从天际一直延伸到头顶。

  我收了伞,走进悯生堂。伞上的雪簌簌落了一地,冰凌落水,窗棂覆霜,呼吸间云雾缭绕,四散而逃。

  小老头坐在悯生堂里切药材,见我进来,偷偷拿起手里的一小块白色的茯苓干,朝着我砸过来。

  我眼疾手快给接住了。

  “前辈一大清早就这么有精神?”

  “精神倒是谈不上,像我这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只能说是老当益壮,志在千里。”小老头搁了手里的东西,挑了眉自我吹嘘了一番。

  我点头连连称是。

  “不过小妖精啊,今天早上老头子我碰上一件事,急得我是焦头烂额,你给我出出主意,如何呀?”

  我见他笑得实在狡黠,估计有什么事想让我做。

  “有用得着阿鲤的地方,前辈尽管开口。”

  小老头一听更加乐了,笑逐颜开,遂道:“好好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琴棋书画诗书礼乐,你会哪一样?”

  咦?

  他这一问倒是把我问住了,难不成他闲得无聊想给自己找点乐子,让我写个字作个画,再焚香弹个琴,最后陪他下下棋,聊度余生。

  “阿鲤惭愧,阿鲤出生贫寒,还不曾学过这些高雅的东西。”

  “啊,可惜,”小老头一拍桌案,似乎对我很失望。

  “不过阿鲤倒是学过傀儡戏,也会说两段评书,前辈若是不嫌弃,阿鲤到可以说段评书给前辈解解闷。”

  小老头一听倒是来了兴致,提了嗓子问我:“你当真会傀儡戏?”

  “是。”

  “呀,那太好了,这么多年还真没有人表演过这个。”小老头自言自语一番,命身后那个每天都在称药的弟子赶紧去找些傀儡戏的家伙来。

  不多时,那弟子扛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木箱子进来了,一开箱子,一股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人睁不开眼。

  “咳咳,”小老头用手掸去脸上的灰尘,“你看看有什么还能用,收拾收拾,明日我们开阳峰的面子就全靠你了!”

  “明日?”

  “还不是那帮长老搞出来的事,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在七元宫开什么辞旧迎新的宴会,你说你开就开吧,竟然还要每个峰献艺,我们开阳峰人最少还不说,还不像天权峰那样两个宗派舞刀弄剑的都拿来表演,你说说这还怎么比!”

  小老头似乎对这种宴会感到百般不满,谈论起来吹胡子瞪眼的,白眼翻了不下十个。

  “前辈不去就是了。”

  “不去?你说得倒简单,不去你让其他峰的长老怎么看我们开阳峰?说我们没有人好欺负不成?”

  我理着箱子里的东西,拼拼凑凑拿出来不少,还有一些没手没脚实在不能用,就抛弃了。只是没有幕布,亦没有戏台,光有人偶也无处施展。

  “这你不要怕,我叫个人过来。”

  说着小老头又让称药的弟子来回跑了一趟,这一次倒把小丫头师姐带来了。

  “来,小妖精,给你介绍我的得意门生,萱萱小丫头。”小老头将萱萱推到我跟前,“别看她年纪小,但她的阵法可使得出神如画,有她给你做幕布和戏台,我最放心了。”

  萱萱瞪着大眼睛瞅了我半晌,怯生生道:“你们……干什么,我……可不做害人的勾当。”

  “害你个鬼!”小老头揪起她头上两个发髻,“除夕宴,给你机会去不去?”

  “去!去!”萱萱眼中闪出一道亮光,如晨光破开黑暗熠熠生辉。

  整个上午,我都和萱萱商量如何将人偶和法阵配合起来,营造出一种身临其境的效果。

  过午时后,萱萱与师兄师姐们一同去做课业,我则在悯生堂后找了一个没有人的空地,自顾自开始比划人偶的动作。

  冬雪微寒,眨眼间,落了人一身。满庭雪梅,冰姿仙风,犹自多情,学雪随风。

  我拿了根树枝往前一刺,再往地上一划,想做出剑出鞘带出秋风扫落叶的感觉。

  “穆长宣剑指苍穹……”

  我树枝指冲天空。

  “一声惊雷……”

  天空飞雪飘扬。

  “周身风浪迭起……”

  平静安详。

  “挥剑斩蛇!”

  我使劲一挥树枝,却看见树枝所指的方向,一个人远远地站着望着这里。

  雪落了他一身,看样子站了有些时辰了。

  穆爻?

  “仙家。”

  我过去正要问他橘子的事,雪天地滑,一个没站稳就要撞在他身上时,额头被他的笛子顶住了。

  “太近了。”

  我又被他用笛子推开三四步,额头上多了一个圆圆的红印子。

  若是哪一天穆爻的笛子混进笛子堆里找不到了,只要对照我额头上的坑挨个试试,就定能找出来。

  “雪这么大,书司这在里做什么?”

  “我……”我正打算告诉他我在排傀儡戏,转念一想,要是让其他峰得知开阳峰的演出内容,学我们也做傀儡戏,那我们开阳峰就不是独树一帜的那一个了,还怎么给小老头争面子?

  “我……我见玄皞门剑法精妙,想学习一二,以供防身之用。”

  穆爻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指尖寒光一闪,一柄长剑便握在手中。

  我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这玄皞门剑法外传不得,如今我知道了要杀我灭口?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却听他道了句“看着。”,身形一晃落在我方才站的空地上。

  剑尖点雪,寒风舞霜,一呼一吸,刀光剑影,一张一阖,飞雪回旋。长剑如芒却不损他的孤傲清冷,一式气贯长虹,二式如羿射日,三式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行云流水,天地底昂。

  一套剑法下来,只觉得天地间已经没有了自己,只剩穆爻一人一剑,与满天的飞雪。

  “看清楚了吗?”

  他负剑问我。

  我光顾着看他,连他问我话我都没有听到。

  穆爻见我呆愣,用剑尖挑了一簇雪,伸到我眼前。

  “吹一口气。”

  我照着他说的对着小雪堆吹了一口气,雪遇热竟然不化,反而沙沙抖动起来,像是雪里藏着什么动物,正在努力破土而出。

  眨眼的刹那,从小雪堆里跃出一条鲤鱼,全身晶莹雪白,摇头摆尾,在我眼前翻腾跳跃,变换多种姿势翱游,带起雪绒相随,追逐围绕。我伸手去抓它,它却灵活躲开,游上天空“嘭!”一下散成雪绒,缓缓落下。

  我伸手去接落下来的雪绒,指尖温存,只留下溶水点滴,寒露渐暖。

  “仙家法术实在妙绝。”

  待回过神,我毫不犹豫地鼓掌。

  穆爻嘴角似扬,眨眼又消失无踪迹,一收剑,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已被冻得发紫。

  落雪寂静,二人向对无声。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不缓不急,却从未如此强烈有力,仿佛在向我彰显,我活得如此美好。

  “仙家,”我抬头看他,看他落了雪的发上,黑白分明,看他沾了雪的剑上,寒冬踟蹰。

  “仙家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何以见得?”

  “仙家送阿鲤橘子这么贵重的礼物,阿鲤斗胆猜测仙家可能有话想对阿鲤说,或者有事要嘱托阿鲤。”

  话说无事不等三宝殿,借花献佛定有所求,如今我眼馋收了穆爻的橘子,自然也要问问相应的代价。

  穆爻垂首,呼出一云暖意。

  “没有。”

  “可……”

  “我只是想让书司知道,我对书司没有恶意,请书司不要防狼一样防着我。”

  这下轮到我尴尬了。想起前几日我对“穆爻”两个字风声鹤唳,确实有点对不起他。

  “那……还请仙家以公务为重,阿鲤保证不给仙家惹麻烦,所以……仙家还是……少来开阳峰……”

  “你烦我了?”

  他声音微沉,听来辨不出喜怒。

  “不,不,不,我怎么会烦仙家呢,只不过……”

  天呐这要怎么跟他解释!直接跟他说开阳峰的弟子追着叫我“嫂嫂”这样的实话吗?我自己怎么说得出口?

  谜之沉默,感觉像是我编不下去了才出现的对话空白。

  “我知道了。”穆爻缓缓开口,脸色似有些苍白,“给书司添了麻烦,是我的错。”

  我觉得他一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刚开口要,脑子里却空空如也,想不出如何解释。

  笨蛋,在这种时候掉链子,也只有我了。

  我见穆爻转身以为他要走,急忙喊住他。

  “仙家的好意,阿鲤心领了。阿鲤收到仙家送的橘子,着实高兴了一番。”

  我的手紧紧捏着袖子,也不管穆爻会不会笑话我,我决定实话实说。

  “只是仙家来得次数太多,让那些师兄弟们以为……以为……仙家与我……”

  我想着穆爻可能会说“不自量力”,也可能会反问我“你想麻雀变凤凰?”。

  我话还没有说完,见他转身递过来一根梅树枝。

  “拿着。”

  “仙家……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他为什么给我梅枝。

  “折梅,”穆爻薄唇微启,“折寄遥怜人似玉,相思应恨劫成灰。”

  情不知何起,柔肠百转,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我知道穆爻这句话,我已经忘不掉了。

  “还有,”他扯下身上的氅衣,一扬手盖在我头上,“天寒地冻,书司小心着凉。”

  我慌乱将头上的氅衣扯下来,再寻穆爻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只留下我手里这件氅衣云纹阑珊,制香清雅。

  有的时候,人想太多,会给自己徒添烦恼。

  夜幕将近的时候,穆棠又摸到我这里来了。

  她刚叫了一声“阿姐”,就看见我放在桌旁叠得整整齐齐的穆爻的氅衣,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转头看她一脸不可思议,心下一慌,立刻摆手解释。

  “不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偷……”

  “不用解释了,”穆棠将手里弯刀“啪”地拍在桌子上,抬脚凶狠地踩上凳子,对我怒目而视。

  我往后缩了缩。

  见她凑到的我眼前,表情逐渐微妙,最后变成心领意会的笑容,悄声道:“我哥呢?衣服穿好了吗?”

  我觉得手里的药臼被我“咔啦”捣裂一个口子。

  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却能见我头顶青烟袅袅,热气腾腾,烤个地瓜绰绰有余。

  “哈哈,阿姐,你……”

  不等她笑完,我抓起一切桌子上可以抓到的东西,撒豆子一般向她扔过去。

  “走!”

  “哈哈哈哈阿姐你不要害羞,哈哈……”

  我用手背敷了自己的脸,想让自己看上去冷静一些,但随即又想起穆棠的那句“衣服穿好了没有”,画面感实在太强烈,连我的耳朵都开始发烫。

  “你在想什么!”我怒问。

  穆棠抱着肚子被我砸了满头满脸的草药,还是笑得停不下来,像是犯了癫痫,一个劲抽搐。

  “哈哈,不敢了,哈哈,快不行了……”

  “正好,你来了,给他拿回去。”

  “不!”穆棠拒绝,义正言辞,笑腔还没咽下,“你自己给他拿过去。”

  “我不认路。”

  “我跟阿姐讲。”

  “不听。”

  “阿姐是怕自己害羞的样子被我哥看见吗?”

  “才不是!”

  “哈哈哈,阿姐脸又红了,哈哈……”

  “你走!滚!”

  待她笑够了,我才戳着她的脑门,故作冷漠道:“你这么晚过来,不怕被你师父骂吗?”

  “要骂,”她毫不客气抬腿跨坐在我桌子对面,“我在找东西,来问问阿姐你的意见。”

  “什么意见?”

  “姑娘家都喜欢什么,我常年在玄皞门舞刀弄剑,对胭脂水粉没什么见解,阿姐你在苏州待过,有没有什么好的意见?”

  “东西么……很多……送镯子一对,寓意成双,发簪步摇,都是不错的首饰,但不同人喜欢的东西不同……你看上哪家姑娘啦?”

  “不是我,是我哥。”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哥……要给哪家姑娘送礼呢?”

  “我哥不肯说,”穆棠眉头一挑,眯了眼看我,“说不定,谁都有可能,你说呢,阿姐……”

  我将头扭到一边,装作没听到。

  “阿姐,我听说我哥最近来得很勤嘛……”

  我继续装聋作哑。

  “阿姐,你说我哥是不是对你动心思了……”

  我捧着药臼的手一抖,瓷器叮当,磨砂嘶哑。

  “难不成阿姐你也……”

  “没有没有没有!”我即使将她打住,推了她就往外走,“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那我就告诉我哥啦!多谢阿姐!”

  等小妮子连蹦带跳离开,我慌忙关上门,一摸脸,堪比烧红了的木炭,十分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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