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兔子灯

正当我们行了礼说笑着准备起身离开，外面又高声唱起来，“凤阳长公主到。”
我们几个一时摸不着头脑，于是纷纷退后一步，站到了长辈的身后。我却清晰地发现，老太妃苍老面容噙着的微笑有一刻僵硬，随后笑靥更盛，而原本的喧闹顷刻间就安静了，据我所知，本朝唯一的长公主就是墨漓的姐姐，已经嫁给了正一品武官侍卫内大臣为继室，上次太后生日，因着身怀六甲没有前来祝贺，算起来，现在还是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呢，倒来参加一位太妃的宴会，可不是让人奇怪么。
等到那抹艳丽婀娜的橙红明晃晃地出现在眼前时，我也跟着低眉敛目，随着人潮恭敬行礼，就连老太妃都本能地站了起来，笑容谦卑，“凤阳公主怎么来了，怀着身子呢，可得小心些。”说完，紧张地一摆手，“快，快，扶着点，搬个软和的椅子过来。”
“哪里就这么金贵了，太医说就该经常走动走动，所以，我就不请自来了。”长公主风风火火疾步跨了进来，就着丫头的手动作生硬地坐了下来，身手矫健的完全不像一个身怀六甲之人，我瞅着俩人对话挺客气的，看来从来就不亲。
我张大了嘴巴，懵懂好奇地望了过去。这才完完全全看清了这个高贵双华的女人，长发如漆，一支如意七宝珊瑚步摇华丽雍容，碧霞罗裙长及曳地，一双含情目媚而不俗，艳而不娇，望过来的目光却是不怒自威，额前嵌花垂珠发链蜿蜒盛开，耀眼夺目。这是一个将高贵融入骨子里，浑然天成的女子。
“听闻前段日子老太妃身子不利索，如今可大好了，上回我派人送来的参茶用着可好，这次我又带了些，不是药，隔三差五地喝个一盅，还是很不错的。”长公主随意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关切地望着老太妃，随后跟着的丫头将礼物献了上来。
自然有老太妃的贴身人接着呈给老太妃看，老太妃摸了摸装着参茶一方锦盒的华盖，也是亲切地叹着：“还劳公主操心，是我这老婆子的福气。”老太妃看着热络，可一举一动多是疏远。
“快别这么说，一家人可别说两家话，您可是希儿的长辈。”长公主主动拾起老太妃拘谨的手掌交叠在自己膝盖上，一颦一笑十分诚挚，又转头对着靖王妃，巧笑嫣兮道：“如今你们一家都入了京城，婶娘没事儿就可以到母亲那里走走，也可以来希儿这儿说说话，可别疏远了一家人的情分。”
她居然直接唤靖王妃婶娘，虽然普通人家这称呼不错，但在皇家就有些自降身份了讨好的味道了。在场诸人均是听出了其中的味道，互相传递着眼色。
靖王妃迟迟不语，只是浓眉浅笑，气氛一度有些尴尬，她却像是没事人一般慢悠悠地臻品茶水，缓缓才道，“可不是这个理，只是哪里敢叨唠皇后娘娘和长公主呢。”一下子又将距离拉了开来。
长公主并不恼，转眼向角落里的我们三人望了过来，娇笑着问，“好标志的姑娘，谁家的，看着有些眼生呢。”祖母在一旁明显跃跃欲试，想要出头，大概要借着机会提一提容瑶，可她在长公主那里也是个眼生的，估摸着胆怯。母亲到底在长公主面前有几分体面，恭敬道，“是我那顽劣的两个女儿，和侄女。”
“哦？是容玥，子衿郡主么？”长公主不知怎么来了兴趣，惊喜地打量着我，“竟长这么大了，小时候在荣国公府见过一回子，倒和小时候一样贞静漂亮，怪不得墨漓老挂在嘴边呢。”这话说的，我咽着点心的喉咙顿时一噎，只觉得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如芒在背。也不知她为何特意提这话。
长公主又与大家简单聊了几句，便到了午膳的时间，大家施施然，三五簇拥着，上了蓬莱阁。所谓秋日宴，自然少不了赏菊品蟹，我寻得了清莹，迫不及待地坐到了她的身侧，食不言寝不语，我们不好高谈阔论，只得眼波交流，一盆盆蒸蟹络绎不绝地送上桌，桌上工具齐全，我耐心仔细地吃着。
吃罢，大家在丫头服侍下净手去腥，漱了口，才用上了茶水，安静的阁宇这才又热闹起来。
我与清莹桌子底下，不动声色双手交握，开心地相视而笑。她故意又向我挪了挪，看到周围几个也在互相逗趣说话，才放心地问我，“听说你哥哥寄信回来了？”
我就知道她今日会问，想起母亲的警告，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掩饰地点了点头。
“他好吗？”清莹涨红着脸，悄声问，看见她眼底氤氲的似水柔情，我更加心中愧疚，继续呆呆地点头。
她却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局促不安将头埋得更低了，“我把我的心思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会找机会跟你母亲提一提的，她说我们两家能成的话自然是极好的。”
我惊诧地张大了嘴巴，却只能哑然失笑，想到刚刚李夫人向母亲提及，如果有儿子定要与我们家结亲家，倒像是故意试探母亲的态度。荣国公府自然的愿意的，他的身前是皇后一脉，与叶府结亲求之不得。
“对了，你有没有向你母亲暗地里稍微……嗯？有没有，你母亲怎么说？”清莹急不可耐地问着，满眼希冀。
我却整颗心都沉到了谷底，像吃了口黄莲，只能呐呐地回答，“我母亲自然是喜欢你的。”我说的含糊其辞，她完全没有听明白，唉，我也没有骗她，母亲是喜欢她的，只是不希望她做她的儿媳罢了。
只恐她又要再问，我实在不想骗她，只好以内急为由，离开了座位。
为我引路的是原本就在蓬莱阁伺候我茶水的丫头，着一身油油碧绿，看着倒还清爽。
“你且带我去远一些的恭房就是，我想一路赏一赏景色。”我随意捏了个借口，只想晚一些回蓬莱阁。
这丫头倒十分听话，眼都未抬，连连应是。
行了很大一段路，七拐八弯的，我心里装着事儿，也没有在意，再回过神来，发现我们一行人着实行的有些远了。我望了望周围幽篁的竹林，脚下一条幽深的甬道，不知通向哪里？一阵风吹过，竹林发出簌簌的响动，好像有节奏的呜鸣，我心里一紧，脚步戛然而止，“怎么还没有到？”
还没来得及听到她的回答，今日跟着我一道出门的眉儿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回眸，只听得她在耳边轻声说：“小姐看那边，那个人就是上回来送吉祥的丫头。”
恩？我心内大骇，脑子也开始蒙蒙的，只是盯着前面不远处正在忙着采花的丫头看。
“叶小姐？”引我来这的丫头奇怪地唤我，跟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
“她是谁？”我正经直言想问。
她见我突然变了脸色，糯糯地动了动唇，有些不知所措，“那，那是我们殿下身边的一名侍女，名唤秋月，怎么了？”
小靖王殿下的侍女，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来得及回过味儿来，只觉得身子一轻，脚下一个趔趄，像是被人猛地拉了过去。
“你，你干什么？”眉儿眉眼阔张，颤抖着指着我身后，几乎利声尖叫，只是声音恰巧地被人一把捂住了，卡在了喉咙口。
捂住她嘴巴的正是那个引我来此的丫头，只见她朝着我身后略一点首，恭敬道：“小靖王殿下。”
我大惊失色，不可思议地回转身，瞪大了双眼望着眼前这个身姿伟岸的男子，果真是最近风头正盛的小靖王殿下。
“你……你……”我迟疑着咀嚼着这个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同你家小姐有话要说，你且走远些。”他理所当然地吩咐眉儿，倒是毫不含糊，得心应手。眉儿负气地看向我，我点了点头，这小靖王殿下一向高傲自负，不会奈我何，既然说有事情找我，那必定是有事情找我的。
只是，这人也着实奇怪，明明有话跟我说，却只是紧紧盯着我，常常寒光四射的眸子，此刻目若秋波，纯净澄澈的好像在水里浸过一般，就只是在看我，无限认真。看得我全身像长了刺一般，越来越难受，忍不住嘟囔：“你，你作甚这般看我？”
他也不答，倒是得寸进尺地伸出了手，沁凉的温度划过我的脸庞，有些刺刺的痛感，鬼使神差地，我居然一点没有躲开的意思，心也随之静了下来，四目相对，他突然一笑，印入我眼帘，令人目眩神迷，却不知为何，引得我心中沉沉一痛。
“明日是你的生辰吧？”
“恩。”
“给你，好好保管着，记住，是我送的，可不要弄错了。”他薄薄的唇，色淡如水，声线低迷颤抖。讨厌，我何时弄错什么了，吉祥的事儿，明明是他故意误导我来着。
我的心没来由的更加沉重，接过他的礼物，是一盏兔子灯笼，再定睛一瞧，这，这明明是夜白桥刘老伯的手艺，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到了那个元宵灯会上，在夜白桥，我苦寻不到刘老伯，每年这日，我都会买一盏他的灯笼，可今年刘老伯回乡下去了，没人知道刘老伯的乡下在哪儿，所以等年的兔子灯失约了，我强颜欢笑，心中空落落的。
可是，今日，他把这个约定给我填满了，我的心满满的震动和激动，仿佛一条涓涓细流缓缓流过，无处不熨帖。
“怎么会，刘老伯不是会乡下去了吗？”我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悸动，还是挡不住睫羽湿润起来。
他轻轻一笑，好像翩飞的羽毛，很轻很淡，但很温暖，“有心总能找到的，只看值不值得。”
有心，是啊，何其有心，连我自己都快忘记这份失望了，他却替我记住了。
“明日，我不好陪你过生辰，希望你生辰快乐。”
“嗯，谢谢你。”
“我想一想，你如今，已经欠我三个人情了，是不是？”
恩？我一愣，破涕为笑，这人，忒会算计了，可不是三次人情了么，真是哭笑不得。
“记住，有任何事为难，可以找宝月楼的掌柜，他会告诉我的，任何事都可以。”
他五官分明的俊逸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宠溺让我更加失神，好像一不小心就要沦陷下去。我只听得自己轻轻嗯了一声，再眨眼时，他已经不在跟前。我一度很糊涂，他，他是喜欢我么，可是我呢，我不是喜欢墨漓的么，为什么我一点不排斥他对我的好呢，我，我是不是太花心了，我到底是怎么了。
手中莫名其妙多了一盏灯，那肯定是不好再回蓬莱阁了，倒不是不好解释，只是省的多嘴多舌，索性，我就派人跟母亲说一声，替我在靖王妃和老太妃那里告一声罪，说我头晕，直接回府了。
傍晚时分，母亲来了我的凌菡苑，已经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
“母亲怎么来了，累了一天了，怎么不歇歇？”我起身挽住了母亲的胳膊，一道坐到了腰榻上。
“这么早就沐浴了？”母亲见我只穿了一身粉紫色中衣，及腰长发，如瀑弯弯，怜爱地抚着我的头顶。
我懒懒地点了点头：“恩，今日不知怎么葵水来了，回来就赶紧沐浴更衣了。”
母亲恍然地点了点头，“我说怎么今日这么没规矩，不声不响地就自个儿回来了，这也正常，头两年日子没个准头也是有的，往后会好的。”
“我知道。”我像只猫咪似的粘着母亲的手臂。
“你喜欢三皇子？”母亲柔声细雨地看着我。
我就知道，听了长公主今日特意提起的话，母亲定会回来质问我的。我也知道，如今宫内形势不明，我们做任何事都要慎之又慎，更何况是婚姻大事，母亲定然会恼怒的。
我怯懦委屈地抬起头，却看到母亲美目舒朗，神情温和，完全不见不开心，不禁疑惑皱眉。
“唉，我们的小子衿也长大了，有了心上人了。”母亲徐徐感慨，眼神悠远缠绵，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我唇瓣轻咬，忝着眼依赖地靠在母亲身上，脸上也是红彤彤的，免不了羞涩。母亲再次摩挲着我的发丝，语重心长道，“每个女子都是如此过来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与三皇子之间的事，母亲也略有耳闻，只是……”她无奈地捏着我的手，唏嘘：“世间却无几个女子能够如愿以偿，你可知道？”
我心中一个咯噔，眼底浮起了雾气，轻微点头，“女儿知道的。”
“母亲答应你。”她揉捏着我的手背，郑重道，“等到形势明朗，一切尘埃落定，到时如果你们又彼此爱重，母亲就替你做这个主。”
“母亲！”我忍不住讶然出声。我以为母亲一定会竭力制止的。
“只是……”母亲眼神顿时犀利地看过来，“在这之前，千万千万不要……母亲，母亲怕你到头来伤心一场。”
看来母亲还不知道我与三皇子之间的事情。也是，母亲大概只以为我是少女思春，我无意再说，徒惹伤悲，于是努力睁睁眼，逼退了眼泪，拉着母亲的手，故意撒娇道，“母亲还说我，我还没审问母亲呢！”
“母亲有什么！”她果然被我带了出来，不明所以。
“母亲应该是和靖王妃认识的，怎么今儿个我看，您和靖王妃看似不熟呢！你们，好奇怪啊。”母亲一愣，大概也想起了她那日危在旦夕时告诉我，让我持玉珏去找靖王妃寻求庇佑的事情，舔了舔唇道，“这事儿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以后有机会母亲会告诉你的。”
我就知道会这样。
“明日是你的生辰，本想着跟先生请个假，好好在家热闹一日，偏偏你又不肯，那便下了课早些回来吧。”母亲提醒我。
“无事的，不过小生辰，我也只请了清莹、如萱表姐和慕青妹妹罢了，一家人吃碗长寿面也就过去了。”我兴致阑珊地嘟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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