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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今夕何年


  “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活着真尼玛遭罪。”

  市公安局副局长高欢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像只想咬住自己尾巴的猫在原地打转,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么一句话,时不时的使劲掐、怼、磕、敲,用了不下五种以上的自虐手法都不能减轻痛苦。太他妈疼了,仿佛每根头发丝都变成了坚硬的钢针顺着毛囊快速的往里生长似的,那种说不出来的疼痛简直不是人能忍受的,每一次发作,他都怀疑这颗超群的“智慧储存器”是不是要爆炸了。折腾了半个多小时,第三波次的疼痛总算熬过去了。几百次的设问又一次摆在他面前:死还是不死,这尼玛真的是个问题!疼痛来临的时候马上就想死,只要熬过去了又想坚持的活下去。死,真有那么难吗?他给自己找了不下一万种理由,最终说服自己的是儿子还没有成家,这个理由最是冠冕堂皇。

  这是2018年1月31日晚上,按例是他值班。给老婆打了个电话,不用想都知道,又在和老刘他老婆那几个徐娘半老还要装嫩的女汉子们打麻将。你爷爷的,哪里那么大瘾头,一打一个通宵,也不怕心梗。

  从十二楼的办公室窗口望下去,街道上弥漫着不同以往的诡异氛围。一轮血红色的月亮安静的在挂在天空,红的有点刺眼。电视新闻里刚才说,这叫“血月”,百年不遇的天文奇观,不是在地球的哪个角度、哪个时段、任何天气条件下都能看得着的,能亲眼见证一次是千年难遇的运气。呵呵、呵呵呵,一个破天文现象有什么运气不运气的,这些记者越来越轻浮了,什么都往邪乎了说,美其名曰“抓眼球”、“吸睛”……你大爷的,你咋不说明天地球就要爆炸了,岂不是更抓眼球?更吸睛?

  看着比平时大了一圈的血红色月亮,嘴和鼻孔里由呵气与香烟混合而成的雾气借着他打开的窗户随风而逝,烟灰缸的烟蒂已经塞满,他懒得清理。

  作为一名老刑警,过往几十年的从警生涯中他曾十几次在死亡边缘徘徊,每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时,死神那老王八蛋看他的眼神就充满了戏谑,仿佛在说:小子,慢慢等着煎熬吧,下面排队排得满满的,光大大小小的腐败分子就尼玛不下几个集团军,且轮不着你呢。卧槽,这玩意也能插队,想死都要论资排辈?我还就不信了,今天就死给你看……

  弟兄们说,高副局长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的人生道路也似乎印证了这句流行了几千年的心灵鸡汤,从一名军转干部到普通民警又逐步走上领导岗位,看上去确实是“成功者”的人生脉络,而他自己却没有那种被称之为“幸福的获得感”,因为每一次职务的提升都是生死考验的结果,实在没有“意外收获”时的惊喜。

  “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日……”美好的《忙年歌》划过他的脑海又散去,想想今年的腊八粥也没吃着,现在死了是不是有点遗憾?

  五十多年前他出生的那天,天上也出现了“日食”,据说那才是真正千年难遇的奇观。天文史上仅有的两次记录“日月合璧,五星连珠”中的一次就发生在那一天。而民间却说“天狗食日,不祥之兆”。当街坊邻居们妄图敲锅、打盆,用噪声赶走那该死的天狗之时,他却呱呱坠地了。呵呵呵,来的真尼玛不是时候!街坊们建议母亲将这个妖孽直接在尿盆里溺死,或者扔到野外喂了野狗,让他自生自灭,省的给家里招来祸患……这帮该死的愚夫愚妇!

  母亲后来回忆说,他出生时不哭不闹,睁眼四处看了看,然后一睡就是七天。嗷?这是什么妖孽?

  “……你不知道,你第一次睁眼看人的眼神,活像个五六十岁饱经沧桑的老头儿,吓死人了,至今想想都觉得后背发凉……也亏得你爸主意正,才保住了你一条小命。不过呀,等你七天后再睁眼时,就全都正常了。……其实,当时妈也是被邻居们神神道道的说法迷了心窍,疑神疑鬼的,看啥都不对劲,所以才觉得你那眼神怪异。看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哪里就像个妖怪了?呵呵、呵呵……”

  唉……好多年都没有回老家给父母大人的坟头添土上香了,不孝如斯,也是我活该头痛。

  当年高考时因为睡过头迟到了四十分钟,他被取消了第一场考试资格。尽管后面几门课考得也不错,但最拿手的语文缺考还是名落孙山了。在家整整睡了三天。其实他哪里能睡得着,大脑里就一个想法:以后该怎么办?

  见他这幅“熊”样子,母亲叉着腰站在他床前说:“男子汉大丈夫,考不上大学有什么要紧?出水才见两腿泥!……别躺在床上装死狗,该干嘛干嘛去!”

  第三天,同样名落孙山的另一个同学告诉他说,今年的征兵工作开始了,问他要不要报名。他思考了片刻便起床洗脸,换了一身过年才穿的新衣服,还在“霍元甲式”的发型上打了发蜡,油光锃亮的走出家门,心里想着母亲关于“出水才见两腿泥”的训诫,斗志昂扬的到街道报名参军,决心在部队的大熔炉里好好地锻造自己,走出一条不一样的人生。娘那个腿儿,还就不信了,活人能让尿憋死!

  四年的军旅生涯,大部分时间他是和军马生活在一起的,浑身上下一股子马尿味儿。整个骑兵二团若论军事技能,他和他的战马不输任何人。“人马合一,如臂指使”这八个字不是吹吹牛逼就能达到的,豪不夸张的说,他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马语者”,马的肢体语言和人类的哑语一样,只要你能读懂,人马是可以无障碍交流的。一匹高智商军马的智力水平相当于三四岁的小孩,聪明的让人难以置信。他的坐骑取名“豹子”,是从山丹军马场遴选出来的新一代军马。小而挺的双耳,大而圆的马蹄,黑而亮的眼眸,通体黝黑,雄健剽悍,一看就是一匹很有灵性的战马。他们第一次相见时,“豹子”就显得特别兴奋,昂首踮脚,咴咴嘶鸣,像个发情的少年。当然,他瞅“豹子”的眼神也特别暧昧。搂牠的脖子,贴牠的脸,抚摸牠柔顺的鬃毛,亲吻牠宽阔的脑门儿……一人一马,亲密的像一对初恋情人,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眼缘”。八五年大裁军,骑兵团也在裁撤之列,他没有回河北景县老家,而是以副连职的待遇被转业分配在当地公安局成为了一名刑警。“豹子”因为不接受新战友被遗憾的送回山丹军马场直到退役。他在之后三十多年的从警生涯中立功数次,也逐步走上领导岗位。经他破获的大小案件至少也有三百多起,其中有三起大案涉及毒品,而这三起大案的侦破都是他用老命换来的。特别是2010年在南疆某边境城市追捕一个贩毒集团头目的过程中,他头部中弹九死一生,在医院住了一年才出院。那次头部中枪之后,他身上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头痛,大夫说可能是枪伤导致的脑神经痛。二是无法对别人言说的怪事,即便是见多了生生死死的他也不能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件诡异的有些离奇的怪事。他开始在网上查阅各种神话传说、奇谈怪论、未解之谜、外星生命。查阅之余相关的中外历史居然成了他打发日常时间的“标配”,也为后来的故事发展无意中做了铺垫,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他知道他的病不在于身体,而是精神出了问题。一个纠缠了他好长时间的梦,从最开始的碎片化,随着时间的推移正一点一滴的往一起粘结。散碎的片段也发展成了一段又一段的故事,跌宕起伏,像电视剧似的,人物形象越来越清晰。梦中的他以上帝的视角看着遥远历史当中一位正在长大的少年和一群小伙伴舞枪弄棒、打屁聊天……最近,梦中的那个少年已经渐渐长成了一个魁梧挺拔、英气逼人的青年俊彦。

  今天下午快下班时,市局纪委的刘书记来他办公室闲坐了一个多小时,谈天说地,扯东道西,没一句正经话。他俩是同事也是班子成员,两家的儿女又是同班同学,可以说是通家之好,闲暇时一壶茶,一支烟,扯着闲篇儿,谈古论今,能聊的内容很多,也是二人共同的乐趣。今天依然如是,只是临走时刘书记突然很隐晦的说,那位省委高层被“双规”了。

  这是几个意思?就算那王八蛋一家子死绝了,与我何干?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忽然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诡异的从他的心底深处响起:任尚天还活着,感谢你高抬贵手,哈哈哈……

  任尚天,那个胖的跟四喜丸子似的任尚天?那个导致自己头同病发作时痛不欲生的犯毒集团的幕后主使任尚天?那个省里某高层的亲儿子、七年前能左右市委组织部干部任命的纨绔仔任尚天?那个通过威胁利诱迫使自己睁只眼闭只眼的任尚天?你大爷的……

  他从办公室出来,顺着楼道爬上楼顶,热烘烘的脸庞猛一接触冰冷的寒风顿觉不适,但他已经不在乎了,此时此刻,关于“死亡或者生存”的问题到了他必须给出答案的时候了。

  血红色的月亮只剩下半张脸了,月光下的世界越来越馄饨。他站在楼顶的边缘,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脑海里出现了两个不断交替的画面,一个是老刘说的那位“某高层”被双规后可能出现的种种后果的画面。另一个是遥远的、看上去有些熟悉的山势山型,似乎是当兵巡逻时经常路过的那个山坳的画面。记得离那山坳不远处是当年为防苏联入侵而修建的地下战备防控洞,里面大得吓人,整个山体都掏空了,有一处停车场地据说是在一处天然洞窟的基础上改建的。

  他站在楼顶边缘,几次探出脚尖想试试跳下去的感觉,又收回脚在脑海中描摹出摔在地面上的可怖情景……一定会摔成肉饼吧?……算了,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该来的总会来的,就算自己真的不想活了,也要回老家给父母上坟烧香以后再说。何况,儿子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做人不能太自私不是!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面对迟来的“暴风骤雨”,潇洒的把烟蒂弹向空中,微弱的火星划出一条弧线向下而去,像是弹去他心中的烦闷一般。

  血红色的月亮眼看着就要被天狗全部吞噬,黑暗就要成为地球上的主色调。

  看着血月还剩最后那么一点点的亮光的时候,他伸开双臂,对着天空,对着被遮盖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红色的月亮,深深的吸了口气,大吼一声:啊——

  突然,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想扭头看看是谁,却不料身体测斜,重心不稳,从十二层高的楼顶飘然而下。

  ……宇宙深处的一点亮光裹挟着“血月”的那一点点余辉直奔他而来。那红的刺眼的光线在那亮点周围形成光晕,慢慢的、慢慢的变成一个连天及地的隐隐约约的大喇叭……

  上帝的视角,他再次感觉自己以上帝的视角审视万物……自己的肉身在平整的水泥地面上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趴着,身下是汩汩而出的暗黑色液体……

  他还看到,那个站在他身后拍他肩膀的人一副目瞪口呆,失魂落魄的表情……在他身后有一道暗影,暗影隐隐约约汇聚成一张面孔,那面孔高欢认得,那是死神戏谑的面孔。

  他懂“唇语”,他从那目瞪口呆的家伙上下翻飞的口型读到:“我就是想跟你谈谈俩孩子的婚事……你他妈不愿意就算了,何至于用跳楼这种剧烈的手段表示反对呢?”

  老刘,刘书记,你大爷,你奶奶,你祖宗是八代,你他妈有病吧?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有你这么走路像猫一样无声无息的吗?没看见我是站在楼顶边儿上吗?……

  死不瞑目啊!老刘,老子只是想抒发一下感情,不是真的想死,更不是你个老小子以为的那样,是为了反对两孩子的婚事而跳楼抗争啊……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得及安排,你他妈才是真正披着人皮的死神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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