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石·四
夜色愈发浓郁，转眼到了子时。
裴府的灯火依旧通明，但已经快要燃尽。府邸的下人们之前看到元管家的凄惨死相，吓得跑的跑，躲的躲，到班深他们来到院里的时候，几乎见不到什么人了。
雷雨滂沱，空谷随身带着斗笠，此时正好派上用场；裴协背着裴韶，独自撑着一把油纸伞。奇特的是在前面引路的班深，她步伐轻盈灵巧，能轻而易举地越过树杈，去除拦路的大片荆棘。而那豆子大的雨点，还未碰到她的衣袂，就被蒸干了，散发丝丝水汽，泛出一圈白茫，看上去好像是她在发光一样。
「真是个奇人啊。」目睹这一切的空谷一边赶路，一边由衷地感叹道。
「我在房内听到之前你们二人与我父亲说的话了，」裴协看来体力不错，背了裴韶这么久倒也气息平稳，只是突然变了语气，「其实以前我是很敬重我父亲的，但是……」
他把裴韶往上托了托，语调冷然，「韶儿出事后，我被父亲保护了起来，可我十分疑惑，为何父亲对韶儿不管不顾，那些叫来诊治的医生其实都是假的，只不过是做给外人看而已。韶儿的病一直不好，他竟然还到处找人来驱邪？」
「可裴府确实阴气极重……这不是短时间内能聚集起来的。」空谷挥剑斩断一根可能会妨碍裴协的树枝，解释着来访目的，试图让他相信自己。
「我知道。」裴协快步跟上，但胸口开始有些起伏，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气的，「但是后来，我在父亲的书房里找到了一本叫《华石鉴》的书，看完之后我就相信那些鬼神之事，也明白我的父亲，乃至我的祖辈究竟有多卑劣了。」
「《华石鉴》？」
「是我家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一本书，记录下了宝石的品级，家族女性成员的名字，还有裴家最初是如何发家的。」说到这里，裴协已经咬牙切齿。
空谷见裴协体力已达上限，退回来示意他把裴韶交给他，让他来背。裴协略一迟疑，便将裴韶放了下来，抱到了空谷背上。
空谷背好裴韶之后，无奈地说道，「班深姑娘脚程极快，我们这样很容易追不上她的。小道知道裴公子心中愤恨，但眼下我们先赶路吧。」
裴协点头，「好。」
两人身影迅速隐匿在幽绿昏暗的森林中，空谷把斗笠跟剑都给了裴协，方便他在前面紧跟班深和除去一些碍事的草木。
前方的班深虽然走得很快，但她那一圈光芒似乎有意指引他们，断断续续的，总是能让他们跟上，不至于彻底失去方向。
只是这山路未免有些太长。与裴协换了几次班后，空谷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停了下来，扶着树干大口喘息道，「裴公子……这山有这么高吗？」
裴协也累极了，他擦了擦汗，摇头道，「不会……这原本只是个土坡而已。」他环顾四周，懊丧叹息，「想必……我们一直在原地兜圈子吧……」
「也许你说的对吧……」班深那一点微光已经不见，周围一片漆黑，空谷把手伸到裴协的伞下，点亮了火折子，总算有了一点慰藉，却也没了主意。
他们正犹豫该不该继续往前走的时候，班深拖着雨光，一眨眼就落到了他们面前。
「班深姑娘！」空谷又喜又忧，喜的是她总算没抛弃他们，忧的是他担心她也走不出去。他着急忙慌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并不是山长高了。这才是这座山真正的样子。」班深折下旁边一截还有新芽的树枝，插在地上，「过来，抓好，站稳了。」
虽然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但空谷和裴协还是照办了。他们抓紧了树枝，神色紧张而又期待地看向班深。
只见班深摘下一片新叶，单手按住叶片于唇间，伴随着她吹动的清震声响，这根细长的树枝开始疯狂向上拔高，枝干也慢慢变粗，于主体上又生出许多枝桠，不一会儿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这树在向上生长的时候，树冠如同凛凛长枪，拨云见月，雷雨戛然而止。
他们二人方才还只是抓着树枝，现下却已经是双手合抱树干了。
空谷暗自咋舌，这种法术已经完全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他更加坚定了对于班深身份的猜测；裴协也是吃惊不已，若非翻看了《华石鉴》，他永远都不会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不可思议的现象存在。
而施展这一奇术的班深此时正飘浮在空中。月光皎洁，倾洒在她身上，竟给人一种神女下凡的感觉。她神色平静，双眼却一直盯着前方一棵高耸入云的树。
那树格外高大，枝叶也十分奇怪。树枝弯折交错，像是被扭曲的手臂；树叶细长纤柔，仿佛是女子的手指。裴协见到那棵树后，两眼瞪圆，几乎迸裂，声音也气得发抖，「就是那棵树！那是裴家的『泣岚木』！」
「泣岚木？」空谷不解，「这棵树怎么了吗？」
「道长有所不知，《华石鉴》里开篇就提到了，」裴协咬牙道，「裴家先祖在一次落难中，找到了一个叫做湮山的地方，这棵树正是湮山赠给裴家的！」
「山还能赠礼给人类？」空谷甚觉奇异。
「先祖将这棵树带回去后，精心培育它，后来它长出了第一颗果子，吃下这颗果子的人，流出体外的眼泪和血液，都会变成价值连城的宝石！」
空谷倒吸一口冷气，「所以……裴家卖出去的宝石……」
都是人的血泪化成的！
「但人总是会死去，树也迟迟不再结果，后来，家主把之前吃下果子的人的尸体埋在了泣岚木下，」裴协双眼通红，为这样悲惨的故事伤感愤慨，「第二颗果子很快长了出来，又给了另一个人吃下，待其死亡，又埋在树下……如此反复，才有了裴家庞大的家业！」
空谷听得头皮发麻，他楞楞地看向脚下：
「那我们上来的这座后山……」
「是那些被献祭的人的尸体堆出来的！」裴协悲痛呼号，「而且，都是为家族延续后代却还要被榨取血泪的女人啊！」
就在此时，整座后山开始震动，轰隆巨响。背着裴韶的裴协一个踉跄，就从树枝上掉了下去，好在他及时攀住，可他一只手要抓树枝，一只手又要托着裴韶，实在无力支撑许久。
「班深姑娘！快来救救人啊！」空谷朝班深喊道。他和裴协一开始就被变成树干的树枝分在两侧，纵使他担忧裴家兄妹，可此时要过去，谈何容易？
班深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抬手将之前吹响的那片树叶弹了过来。那绿叶像一颗钉子一样，直直打入树干中。
树终于不再晃动了。
但地面一直不曾消停。地上的土石已经高高隆起，借着倾泻而下的明亮月光，空谷看清楚了——
在树根底下，泥土覆盖的哪里是石块，明明是人的头骨！一颗接一颗，密密麻麻！
空谷登时感觉肠胃里一阵恶心！
旁边又是一声绝望的叫喊，「不——！」
无人相助的裴协，终于体力不支，和裴韶一起掉了下去——他直到最后，也没有把妹妹丢下，独自逃生。
班深驱赶树木的枝叶伸长，好去接住下坠的二人，但有另一棵树的枝叶以极快的速度伸了过来，抢在班深之前卷住了裴家兄妹！
「裴公子，你还听得到我说话吗？！」
站在树上的空谷大声向下呼喊。然而裴协已经昏迷，暂时没办法回应他了。
班深神色依旧如常，她目送着那奇怪的枝叶将兄妹俩拖入地下，随后她从空中落到空谷旁边。感觉到空谷怒目而视，她镇定自若道，「那两兄妹没事，他们也需要一个彼此救助的机会。眼下还是先担心自己比较好。」
她话音刚落，那棵叫泣岚木的树就开始发难了。
它的树干一下子变得通红，冒着蒸蒸热气，仿佛一个被激怒得要大打出手的人。所有的叶片不堪忍受这惊人的热度，纷纷扬扬，然后一波接一波地朝班深和空谷刺了过来！
锋利如刀，来势汹汹！
「嘁。」空谷见状，迅速掏出符纸，划破手指后朝纸上一按，口中念念有词。那些飞到他们面前来的叶片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在眼前的浅金色屏障上被烧了个干净。
可它们毕竟不会觉得疼痛，所以后面的树叶也不会因为前面的被烧而停下攻击它们。没过多久，空谷的屏障就出现了裂痕。然而叶片还有很多。
「坚持不了多久了……」空谷额上冒汗，手死死地挤压已经通红了的指尖，以免伤口凝血过快，断了法力供给。
班深轻叹，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缓，「我来吧。」
说罢她纵身一跃，就向泣岚木飞了过去。鲜红的衣带猎猎凌舞，仿佛在向世人展示它的勇敢无畏。
「危险啊！」空谷一惊，正想去抓住她的手，却已经捞不着了。他急得一跺脚，赶紧想再画几张符帮一帮她。可那些树叶好像都畏惧向它们飞过来的少女，都停了下来，班深打了个响指，一簇火花乍现，树叶陆续被点燃，凝在空中，像灯会时挂着的一排排彩灯一样。
片刻后，这些树叶又再次动了起来，只是被烧着的它们，都像被烧掉翅膀的飞蛾，无力再次飞起，盘旋着从空中掉了下去。拖着黑烟的样子，又像极了陨落的流星。
饶是火树银花，想必也不过眼前这般灿烂了。
空谷被眼前的盛景弄呆了片刻，猛地回过神来后，他双手拢作喇叭，高声问道：
「那我怎么过去——？」
班深没回应他，但他脚下的树枝却好像听见了他的问题，枝头马上拐了个弯，向泣岚木生长，不多时就完全长成了一根粗壮的树干，平坦宽阔得像条大路。
「谢谢。」空谷拜了两下，就朝泣岚木的方向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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