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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三


  少女舒展了身体,足尖轻点地面,转了个圈,「这种有实质的感觉,对我来说不算太坏。」说完她又继续浮在空中,飘向桌案,乖顺地坐了下来。

  「到了人间的话,总要有个像样的名字,怎么称呼你?」

  夕阳西下,天边通红得像是烧起来了一团奇异的火光。钟落走向窗前,朝遥远的太阳伸出五指,仿佛要将它牢牢攥在手心。

  她一脸茫然,灿金的眸子里带着些好奇,「名字。对你们人类来说代表什么。」

  「普通情况下,只是人的一种标识。如果没有名字,该如何区分谁是谁呢。」钟落笑了起来,清浅的眉眼构成月牙般的弧度,「你没有名字?」

  「这样。」她若有所思,挑起耳边长发轻嗅,眼睫微垂,「归虚不算么。」

  「归虚……?」钟落一时语塞,轻咳了两声道,「和湮山一样,人类一般不会取这种名字给自己的。」

  可是我本来就不是人啊。

  迟钝的少女倒是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耷拉着脑袋仔细回想,许久之前的记忆渐渐涌入脑海,「我记得有人叫过我班深。」

  「班深?班深……」钟落支颌重复念叨了几遍,点点头,「这名字不错。那就这么称呼你了,班深大人。」

  这下她又不能理解了,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是大人。」

  钟落有些无奈,「是表示我对你的尊敬的称呼。」末了,他走到她跟前,蹲下来看着端坐在席上的女子,眉心微蹙,「你对人世一概不知……要学习的还有太多,可惜我才疏学浅,教不了你太多。」

  「所以。」

  班深凝视着他,没什么语气地帮他接了一句。

  眸光微动,钟落觉得自己快被这双奇异的眼眸吸了进去,他赶紧站起身,捂住眼睛,冲她抱怨,「克制一下,你太过耀眼了。」

  不等班深反应,他就快步走了出去,不多时,他端着一个木盘进来了:「这是华光殿特意为神使准备的面具,虽然很久之前便打造好,可惜一直不曾用过,你把它戴在脸上,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班深无惧无畏,看那个面具寒光闪闪,与金属的色泽一致,恰好对上了她作为剑的原身,心里觉得有些熟悉,也不多想,拿来便戴上了。

  面具做工精细,上面的花纹不多,但精美异常。从面具向两侧延伸的耳挂上镶着一颗晶莹圆润的珍珠,耳垂下方则垂着长短不一的流苏垂坠,短的才到脖颈,长的则及锁骨,每一条的末端也都是以小颗珍珠做点缀,看上去宁静雅致。

  这张面具遮挡住了她的眉眼,却也刚好和她的银色发钗、衣裳边纹相应,浑然一体。

  只露出小巧下巴的女子眼中凝结着浓浓的困惑,托腮看着他,姿态有几分天真慵懒。钟落腹诽了几句,低声问她,「过几天这里要办祭礼,你想去吗?」

  在她提问之前,钟落及时先打断她,「不要问我什么是祭礼,你的问题实在太多,我难以一一回答。不过说起来……」他半眯着眼,白净的食指支着眉角,「王室里应该有人能与你相处,你想要个朋友吗?」

  「人的生命太过短暂,于我而言只是一瞬。」班深认真地回答,之前的困惑完全散去,眼眸幽深,「而且,这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很显然,她是能看透他的心思的。

  但钟落只是笑笑,「这是为刚降临的你准备的一出好戏,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班深沉默以对。良久,她发出不知是感慨还是叹息的声音,「试试看吧。」

  于是钟落先去了一趟皇宫,将异星之说告诉君王之后,又请求君王准许太子出席祭礼。

  上座的君王冷哼一声,不紧不慢道,「国师如此大动干戈,可是想要借鬼神之说,扶持太子一把?」

  「对陛下来说,太子是什么,臣不得而知。只是……」钟落不慌不忙,含笑回应,「臣有预感,太子会因此星,而助梁国昌盛,亦助陛下永安。」

  钟落离开湮山后,依靠准确的预知,一路从平民登上国师之位,他的预言,君王自然是相信的。君王眼眸里闪过阴狠的光,拂了袖子嗤笑道,「如此,孤准了。暂借国师吉言,到时候,可别让孤失望。」

  「遵命。」钟落行礼告退,神情从容,并无一丝窃喜。

  君王目送他离去的背影,轻抚着下巴,似有思量。

  接着钟落转道去了东宫,将此事告诉一无所知的太子。

  其实鲜少有人知道,他和太子关系不错,而且是君王默许的。只是不知道君王是觉得常年孤身一人的太子有些可怜,才赐他一个绝不会干涉朝政的朋友,还是打算借钟落的手,向这无依无靠只求生存的太子榨取他仅剩的价值。

  太子赵暄看上去孤僻冷漠,不易近人,但本质上来说只是个缺爱的孩子。对他来说,君王的准许实在是太过出乎意料,便也没推辞。

  祭礼当天,钟落领她出门时,告诫了她几句:「太子殿下站的位置就在陛下身后,切莫指错;以后你可能会经常和他接触,两人独处时,记得把面具摘下。」

  「为何。」班深抬手抚摸着脸上质地冰冷的面具,语调淡然。

  「太子殿下一定会喜欢你的。」钟落微笑,「这是最快让你被人喜欢的方法哟。」

  「是因为漂亮吗。」班深不清楚人间对于「美丽」的定义,她这几日在华光殿也只学了些简单的语句和文字,并没有更深刻的理解,「还有,什么是喜欢。」

  「太子殿下会教你的。」钟落不回答她的问题,缓缓将大殿的门推开。

  眼前突然一片光亮,班深双眼微眯,映入眼中的是一团团安静燃烧着的火焰。

  在场的许多人,灵魂都是白与红的交织。站在最前端的君王,赤红鲜烈如血,而她身旁的钟落,灰白里有着星星点点的淡红。

  她知道这些颜色代表什么。

  这是湮山通过长久对人类的观察而得出的经验,如今变化成了她的眼睛。能在各色各样的皮囊之下,看穿此人真正的模样。

  太多的信息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冲击得她有些昏沉。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在还不能随心所欲使用能力的情况下,以后还是避开这种人多的场合吧。班深心里想着,一步不落地跟着走,直到走到君王的面前。

  微微抬眼,猝不及防一抹纯白闯入眼瞳。

  在这片能听见许多人的哭泣的土地上,在通身赤红的君王身后,站着一个纯净无瑕的少年,灵魂净白得像是未被玷污的雪,皎洁优美。

  意识中有什么东西悄悄冒了头,是源于湮山对于灵魂的兴趣吗?

  湮山对于每个来到它地界的人类都抱有旺盛的好奇心,虽然它的赠礼几乎都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但是它从未停止过对人间的向往和探究。

  所以才倒塌的啊。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等待和为人实现带来绝望的希望。

  金色的眼眸沉了沉,没有任何犹豫,她指向了这灵魂的主人。

  霎时,百官皆惊,君王的目光略变冰冷,宗室们虽然不吭声,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不安与失望。虽然这指定人的方式有些失礼,但令他们惊诧的原因并不在此。

  身处焦点的班深却毫无所觉,她白皙的指尖像是能发出微弱的荧光,用低柔清冷的声音固执地描述了一遍自己的意愿:「我要他。」

  钟落凤目一挑,恭顺地作揖行礼,「恭喜殿下。恭喜陛下。」

  他身边的女子虽然身形单薄,但是从骨子里散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高傲,丝毫不弱于气宇轩昂的君王。再加上梁国向来重视华光殿的「神谕」,百官们不好反对,便只得恭贺。

  赵暄有些讶异,他从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看着台下的人跪了一片,略一怔愣,突然有些懊丧自己为何要来。

  尽管,台阶之下,众人拜伏,并不是为他,而是拜这个神秘的华光殿神使。

  那女子一身银装,出尘绝世,皮肤白皙,额头光洁,脸上的面具泛着不近人世的寒光,浅色到略显苍白的唇,耳侧流苏垂坠温柔素雅,冲淡了一点她身上清冷疏离的气质。

  此刻她正注视着他,一双明亮的金眸幽深沉静。空气一下子好像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奇怪……这种窒息感是怎么回事?

  赵暄定了定神,只一迟疑,便后退一步,拱手示意道,「如此。暄,多谢神使厚爱。」

  他声音低沉温柔,听着十分悦耳。

  之后便是喧闹的乐声奏起,钟落向君王和太子一一拜别后,领着班深回华光殿。

  临走之时,班深回眸看了他一眼,似乎要将这分外鲜明的纯白刻在心上。

  而一旁目睹这一切的君王,威仪的面上不见喜怒,深不可测的眼中除了一贯的冷漠,隐隐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隐藏其中。

  很久之后,赵暄回想与班深初见的时候,那是在耀眼的日光之下,女子银质面具的轮廓被映照得有些模糊,乌黑的头发上银钗轻摇,莹白如玉的手指毫不迟疑地指定自己,与黄金毫无二致的眸子看了过来,唇角还有一丝淡到随时都会消失的笑意。

  那时她真的在笑吗?

  怎么可能。湮山不懂感情,她亦不明白,又为何会笑出来。

  那就是他的错觉了?

  所以,为何会有这种特别美化过的记忆呢?

  也许是自己此时,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情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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