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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雨夜


  小宛迟疑着去开了门,  门外是个眼生的女官,朝她行了一礼,微笑说:“下官是天子宫中女官。奉大司乐之命,  听闻殿下于歌舞音乐一道颇有造诣,大司乐遣奴婢向殿下请教一二。”

  小宛未加思索,见她衣着言行无异,  便叫她进来,女官客客气气,问了许多颇具专业性的问题。

  对饮了两盏茶后,女官笑道:“下官听殿下谈了这么多,  受益颇多。容下官多问一句,  不知殿下喜欢的俗乐有哪些?方才殿下谈的似都是宫廷雅乐。”

  小宛怀疑是因为诸全死了,王宫许要操办宴席,  所以她一直谈论雅乐,但这女官这样问时,  她便又郑重地坐直了些,一手摩挲着下巴,眼眸注视女官极认真地说道:“我喜欢的曲子,  唔,  论抒情,  我喜欢《霜地》,  论叙事,  我喜欢《九哀》,……”

  她从哀伤些的乐曲里拣了几支,  一一讲给女官听后,  女官听得十分仔细。

  送走女官之后,  她掩了掩瞌睡,  正要去睡,觉得窗前闪过什么,她疑惑地推开窗,夜色里仿佛仅有风叶簌簌,浩繁的星光里,她疑心自己看错了。

  隔了两三日,宫中也没有说要放人回来的事,朝觐典礼是在半月以后,是以各位女眷颇觉得她们也不能闲着。

  小宛在给哥哥绣香囊的时候,便接到了宁国沉阴公主的帖子,邀请各位前往登陵海苑的碧波长亭赏杏花。

  碧波长亭设在登陵海东海畔,二月天里杏花满栽,十里长亭绵延。

  小宛本不想去,但弄坏了飞窜天后的小呆已经觉得憋出内伤,她觉得有必要带孩子去散散心。

  赏花宴当日,薄阴疏雨天,春寒料峭,侍女给她裹了一顶雪白狐裘。浅蓝色的衣裙如碧海涟漪漾开,行走间摇曳凝光一般。                        

                            

  她撑了一把素白纸伞,伞面还没有来得及绘上花卉。小呆则抱着他那残疾了的飞窜天,显得有些失落。小宛想,他对于玩具,的确可以称得上“专一”两字。

  细雨纷纷,她到了赏花宴里时,许多公主、夫人已经到了,多和她寒暄的,也会顺带夸两句小呆这孩子怎么生得这样水灵秀气。

  她远远地就望见了碧波亭中有道鹅黄的身影,正端着酒盏八面逢迎,笑靥如花。

  那就是沉阴公主,这次赏花宴名义上的主人。

  沉阴公主瞧见了她,含笑热切地要拉她的手说话,眉目若不甄别,倒也发觉不了她眼底一份讥诮。“呀,岐川姐姐到了。岐川姐姐这身狐裘毛色雪白光亮,倒是我没见过的好东西呢!”

  小宛偏就瞧到了那隐约的讥诮,懒怠应付她,手自然也没叫她拉上,只微微一笑,说道:“这是去岁哥哥狩猎狩到的一匹白狐,还有些余料,殿下若是不弃,回朝后,做两副手套赠给殿下?”

  这自然都是些场面话了,堂堂宁国也不缺这么一双白狐狸皮的手套,沉阴说:“好呀,那提前谢过岐川姐姐了。唉,咱们两国都在南方,这雪白的狐狸殊不易得,妹妹此前得过一只,养在跟前多年,却还是死了。”

  沉阴说起她的白狐狸咯咯起劲,又说什么狐狸会对她笑,会扑她怀里撒娇之类的,惹得小宛心底却有些艳羡了。

  小宛便想起自己这么多年还从未养过什么小宠物,从前是没有机会,现下是没有心思。

  但沉阴这样一说,反倒让她动了心。沉阴见她若有所思,顺口问道:“岐川姐姐可养过什么好玩有趣的?”

  小宛的目光微微掠过风雨里斜飞的粉白杏花,轻轻笑了笑,说:“我么?我小时候养过一只萤火虫,过了一夜它就死了。也就没有养过什么,总觉得养的感情久了以后,舍不掉,忘不去。”                        

                            

  沉阴心底却在想着,这年头谁没养过些稀奇古怪的物什,果然是穷乡僻壤里捡回家的公主,没有什么可共同说的。

  沉阴回头应酬旁人时,小宛就随意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小呆也乖巧坐在她的身旁,他仰起头,奶声奶气地问:“娘亲,你真的没养过什么吗?小鸡,小鱼儿,小兔子……?”

  小宛一笑,目光投往今日风起微澜的登陵海上,说:“娘亲小时候就想养一头小花豹。”

  小呆吃了一惊,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花豹?”他双手抱球状,“这么大的花豹吗?”

  小宛胳膊划拉了一下,说:“这么大。”比小呆比划的还要大。

  小呆睁大葡萄般的黑眸:“为什么呀?”

  小宛笑了笑:“因为,如果有一头小花豹,就没有人会欺负你了。夜晚还能看门。”

  小呆听得茫茫然。

  不多时,登陵海上忽然响起了洞箫声。

  原先在交谈说笑的女眷们霎时鸦雀无声,彼此面面相觑,这洞箫声来得急如一场春雨,潇潇洒洒地就斥满了山间海上一般。

  箫声低越清和,小宛在角落里听得清楚,自言自语:“《霜地》?”

  辨识音调,诚然是一曲《霜地》,箫声似隔了许多远,如怨如诉,哀伤得似是一曲悼亡的诗,一场素白的雪。

  故人去时,月落满地霜,因而命名《霜地》。

  一时,赏花小宴上静悄悄的,那一曲箫声仿佛穿过万水千山而来,令人忍不住就湿了眼眶。显可见这是下了许多功夫练的曲子。

  等箫声渐落时,才骤然听到有位女眷低声说道:“咦,沉阴姐姐今儿竟然还请了乐师?”                        

                            

  小宛也竖起耳朵,她觉得这乐师演奏颇好,她听完这曲还想听听,可以向沉阴打听一番,这两日请他到她院子里来演奏。

  但沉阴眉目间也显露出疑惑来,微微一愣,摇了摇头:“不曾。”

  接着就有女眷笑道:“许是哪位王孙公子,想着心上人在此,特意赶过来为之奏曲吹箫?”

  小宛心想,那么请那乐师来演奏看来也没有戏了。

  她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那洞箫声再次响起,便闻这曲,起调庄严沉重,随后激昂鸣越,又跌回低谷,跌宕处如山峦层叠起伏宛转,细缓出似日升月落流星澹澹。

  她更觉得疑惑了,这曲子是《九哀》。

  若是仅是《霜地》还不足以说明什么,两支曲子就值得她怀疑了。她茫茫然地想到,是那位女官安排的不成?

  接下来的曲子,全都是她说的那些曲子。

  那不知名的吹箫人吹了约一个时辰的箫,功力委实惊人。

  女眷们纷纷认可刚刚那位的观点,觉得能够坚持这么久的,一定是因为心上人在,她们便开始了一轮猜测心上人的游戏。

  小宛还在垂思到底是什么个情况,就听有一位公主笑着朝沉阴公主说道:“沉阴姐姐,你说是不是那一位?我可早已听说,那一位于音律上造诣上佳,擅箫擅抚琴。”

  小宛完全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只是也好奇地凑过去,想知道什么音律上佳的王孙公子,倒可以结交结交,她近日想给哥哥的生辰编一支舞,还在思虑用什么曲子好些,一直没有拿准。

  她说:“不知两位说的是……‘哪一位’?”

  小呆趁她跟人应酬,一骨碌跑远了。                        

                            

  沉阴说道:“还能是哪一位,自然是晋王殿下。”

  小宛刚刚要“结交结交”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她默然一笑,说:“噢,是我孤陋寡闻,不曾知道晋王殿下竟然在音律上颇有建树。”

  她可从未见过他吹箫。

  她转身游移去旁的地方的时候,似听到那沉阴公主羞赧一笑,低声说着什么“好姐姐你就别打趣我了,八字还没有一撇,你这样叫我可怎样做人啦?”

  小宛心忖,她所思虑的,好似没有错。沉阴公主看起来已被姬昼迷得七荤八素,不知他对沉阴可有几分心思?

  她心底给沉阴点了根蜡烛,只怕他利用完后,她也免不了始乱终弃的结果。

  她漫无目的地在碧波十里长亭走着,杏花如雨吹落她的衣裳上,她凝望了海面一阵,发了一会儿呆。

  小呆不知打哪里窜出来,眉开眼笑,她问道:“怎么笑得跟捡了钱一样?”

  小呆捂了捂嘴,连连摇头:“没有……刚刚,刚刚捉到了两只花蝴蝶。”

  “蝴蝶呢?”

  “……放走啦。”

  小宛没有多问,但总觉得这孩子回去时比来时开心很多。

  驿馆的夜晚并不算安静,外头淅淅沥沥地还下着雨,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一夜俨然又是个无眠之夜。

  忽然,夜半时分她听到雨中响起了一缕琴音。

  琴音渺然,有一丝不可捉摸,她立即警觉起来,坐直了身子,到了窗前,似听到琴音来自窗外。

  那是一段无名的琴音。

  她有些欣喜,但那支曲子只弹了一遍,便匆匆结束,她觉得很是遗憾,试探着站在窗边叫道:“等一等。”

  不知外头的那个人有没有停下等她,她心里有些莫名的期待,难道说也有人愿意给她弹曲子么?从前没有遇到过,往后能遇到的话,那也值当了。                        

                            

  白日里时,她其实有些艳羡沉阴的。

  她自顾自地说道:“我还想听,你可以继续弹一会儿么?……那个,不行的话,就算了……”

  但话音尚落,曲调已经绰绰约约地又响起在这雨夜。

  琴音舒缓,她隐约地辨认得出,是《霜地》。

  她心里有些得逞的欢喜,不由又追问:“你是谁,怎么在我的窗前?”

  那个人没有回答她。

  若她记得不错,这扇窗外,是一丛芭蕉野草,再便是院墙,不知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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