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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对峙


  乌墨的夜色,  大雨瓢泼,泛泛水光间,叶琅定定地看着那女子,  闻言后并没有说话,身后拔剑声已蹭蹭迭起,他微微抬手示意下属不要轻举妄动。

  薄云钿便见他冷漠地眯了眯眼,  是在等她先说。

  他若记得不错,这是天子身边得宠的那个妃子雾姬,只是看起来柔弱的女子,竟然也有心要在今夜的浑水里趟上一脚。他虽不动声色,  但手抚剑柄,  稍有异动,这剑便会割破她的喉咙。

  雾姬笑起来,  雨让她的容色似惨淡了些。她站在小宛的右后侧,剑横在小宛的颈边,  让小宛整个人落在她的桎梏中,哪怕是动弹一分,似也能触碰到那寒芒闪闪的剑刃。

  她说:“昭王殿下,  真是好巧,  本宫正是要寻你。”她的笑意自也辨不分明,  不过也能够想象以这样的语气,  笑大抵是很居高临下的。

  叶琅冷眼看她,  目光一瞬不瞬,声调一如往常:“哦?寻孤?”

  雾姬将目光流转在了身前女子身上一通,  笑说:“是呢。开门见山地说,  是本宫有求于昭王殿下您。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  昭王殿下点个头便好。”

  她一笑,  殷红的唇,艳丽的笑靥,搭配这一幅温柔似水的容貌,出奇的诡异。叶琅的目光稍转到了小宛的面容上,苍白的脸色上一道血痕,他的眼睛登时睁了睁。

  “说。”他的目光盯回那女子脸上。

  雾姬却似故意吊他胃口般,笑着摇了摇头,说:“时机还没有到,本宫还要等人。”

  “孤没有那么多耐心。”

  雾姬的胳膊紧了紧,小宛顿时觉得胸口有窒息感,下意识发出闷哼,叶琅立即道:“那你要等谁?”

  雾姬说:“看起来他一时半会还来不了,那昭王殿下先考虑一下罢?我的条件很简单,昭王殿下今夜不要插手宫变,昭国卫队悉数借本宫调遣。”                        

                            

  她看到叶琅的手有微微松动的迹象,便知道他心底开始动摇。她倒没想到,叶琬这个哥哥竟然真的把她当个宝。还不是她长得一张祸水相,男人一个个的全都喜欢!

  薄云钿想到这里,恨恨地又勒紧了一些,小宛这回却没有哼出声,咬住唇,咬出血来,意识虽然模糊不清,却知道自己不应该成为他人胁迫哥哥的把柄。

  她想朝他摇头,喉间有无数想要劝哥哥不要的话语,只是一句也没法说得出。

  大抵是看到她挣扎而无助的模样,叶琅心尖一刺痛,眼睛又一次盯上雾姬,声量高了些:“你对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不过是一点迷药,不能说不能动,昭王殿下当真兄妹情深,连妹妹受一点儿委屈也舍不得。”

  若是今夜昭国不插手宫变,那无异于也是宣告主动放弃正卿之位,这未来多少年恐都要屈居人下。

  “屈居人下”四字,实在不易品尝。

  雨拍打在脸上,疼得她清醒。她茫然地看着哥哥,心里无数疯狂的想法拔节生长。

  不要,不要这样,若是哥哥当真为她做到这样的地步,他们永远都对不起昭国子民,她又有何颜面苟且偷生。

  她宁可死去。

  直到这个时候,她忽然间悟到了什么,为什么许多人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时没有选择生,而是选择死——她从前以为那都太傻了,能活着为什么要死去,现在却明白过来,因为在他们心中,有比生更重要的存在。

  一股寒冷的颤动从脚底一路钻进她的血脉,直击心腔,寒得令她咬紧牙关。薄云钿身周那股浓烈的香气似乎是专门针对自己的迷药,还有那杯酒,一定种下了某种毒,才让她……                        

                            

  雨模糊了她的眼睛,水似瀑布般直淌过她面颊,狼狈不堪里,那道血痕仍旧鲜艳,她本就有流血难止的毛病,随着雨水,淡淡血腥弥散开。嫣红的,像落水的红莲。

  她微微地垂下目光,看着面前的长剑,一生竟然有这样多次被人拿来做威胁旁人的人质,不知他们究竟为什么觉得她是如此重要。

  只要轻轻地,轻轻地动一动……

  忽然间她听到了有呼号声,整齐的脚步声蹬蹬踏过巷道的青砖,她被那气势惊住,也便抬眼看去,隐约的灯火里渐渐现出了一列甲兵,黑甲青巾,为首的那一个手握长剑,衣系薄甲,缨红披风瞩目,身量偏瘦,可辨是个少年。

  “殿下!——”那少年高声道,目光诚挚,又惊又喜,脸上极显著地染了笑,连眼睛都亮了些。

  但他的那双眼睛旋即又沉了一沉,及至他几大步到得与叶琅并肩处,身后属下还在小跑跟来,他一面看向小宛,一面说:“怎么回事!?”他紧了紧手中长剑,毫未迟疑地就猛地指向了雾姬,眼神凶狠:“你是什么人,胆敢劫持岐川殿下?”

  叶琅看向不知哪里赶来的嬴罗,看似平静道:“她是雾姬。今日……大抵是想要挟持小宛,行不可告人之事。”

  叶琅一度很满意自己相看的这个准妹婿,并觉得嬴罗虽然年纪小了些,却是有勇有谋有担当,不失为一个未来极其优秀的君主,唯有这样的人,才能护住小宛,不叫她受伤害。

  嬴罗面不改色,只是眼神又一度沉了沉,不必叶琅多说什么,自然已经明白了当下的情形。

  雾姬看向嬴罗的目光倒是有一些怪异,皮笑肉不笑地说:“赵王殿下也来啦?赵王殿下也要救这个女人?”                        

                            

  嬴罗并未犹疑,斩钉截铁:“不错的。雾姬娘娘,孤从未想过你会行如此大胆之事,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声调抑扬顿挫,颇有阴阳怪气之感,叶琅便见雾姬脸色稍变,喉头一句“嬴罗你这是什么意思”已经脱口而出,嬴罗脸色倒还没有变,但是却冷淡地一笑,“什么意思?孤却要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今夜宫变,你却趁乱挟持岐川殿下,是否心怀不轨,要扰乱视听,阻碍我等勤王?”

  他这话一举将雾姬设在了他们这等人的对立面,一下子扣了她个与六王子同罪的帽子,雾姬想要辩驳,但不知从何处辩,一时卡住,只恨恨吐出个“你”字。

  但她转而又冷笑道:“那怎么样,我最坏结果不过一死,但若是我达不到我的目的,也会叫叶琬给我陪葬。”

  小宛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激狂,死,便不必连累旁人,某些时刻未必不算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但那绝不是她要跟着薄云钿一起去死的理由。

  她抬起头看向来人,隔着好几步远,哥哥和那薄甲的少年并肩,少年持剑指向她们,只是这一动作兀地和记忆中画面所重叠,她的心中一个恍然。

  万千的思绪纠葛错落,她竟然完全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听到雨声里嬴罗的声音:“你想怎么样?我们谈谈。”

  少年的声音略带青涩、急迫和担心,她不知真假,但是听起来却很宽慰。

  雾姬的眼神斜斜落在嬴罗的眼里,窥到了一丝不寻常,她轻笑道:“我想怎么样?昭王殿下正在考虑。不过现在我又改了主意——我想,得赵王殿下你也如此呢。赵国上下今夜听从我的差遣,这个条件如何?”                        

                            

  嬴罗脸色果不其然地变了变,看向叶琅,叶琅朝他微微一叹:“她也是这样跟我说。”他顿了顿,说:“赵王不必为了小宛而答应这般无理的要求。”

  雨声哗哗的,弥漫了点点黄光,他的眼睛映着微弱光芒,显得极冷而坚定,“这是我们昭国的事情,原也与赵王无关。”

  嬴罗持剑的手晃了一晃,落下来,剑尖垂指地面,雨水便瞬间似毒蛇缠到剑身,如注地滑下。他垂下眼,似在思量,一面说:“我……我不能不管。”

  场中原就寂静,闻此一言后,似更加地静了,唯有苍茫茫的雨声在响。

  他仰了仰面庞,一双眼睛却是含着几许期盼,几许懊悔,离他近一些的人或许就能看到,他的眼圈微红,“当时我无意知晓殿下芳踪何系时,便应直赴其所,救出殿下,本想要伺待时机,但却延误时机,使殿下遭此灾厄,殿下本应无恙平安,都是嬴罗知而未报,才致使今日起此祸端,嬴罗又岂可袖手旁观!”

  他的话令叶琅忽地也愧疚起来,如今一想,想来也是当时他受了姬昼的蒙骗,以为他不至于连一个女子也护不住,但事实一想倒令人寒心,小宛本就受过他那般苦楚,那日一番话大抵也都是诓骗他的好听话,他怎么一时就相信了,是他素日里的做派令人误以为他言行可信,他怎么会想不到……

  他现下对妹妹的愧疚更盛,如此看向了小宛时,手抚剑柄便更加地松动。

  嬴罗一面说,一面又以某种难以言表的情感注视小宛,说:“何况,……”他话音一顿,目光却黯然垂下,自嘲一笑,“我心仪于……”

  这四个字刚出口时,叶琅看着嬴罗,神色莫名,虽不知这含有几分真情假意,但总归算好。                        

                            

  也正是这时,雾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怎么,赵王殿下不会是要说,你心仪叶琬?”她神色里满含嘲笑,仿佛这是个天大的笑话。

  小宛模糊地想,嬴罗又是否知晓她的过往呢?若他知道,一定也不会有今日这番话了罢。她于此时才记起,从前的她与赵国,算是站在对立面的。

  三年前薄家联合赵国试图谋逆,但是此举破灭,赵国便蛰伏三年,休养生息。

  今日赵王嬴罗渐从少年长成,自然不同昔时而语,况且他彼时十四岁初出茅庐便敢于大刀阔斧地整顿朝纲,举贤用能,三年已过,不知又已是什么样的城府。

  她深深为自己懊恼,为什么在场的人全都是人精,只有她,傻乎乎的连自救的方法也想不到。

  雾姬说:“这样说,难道你是愿意为她,放弃那个位子了?”

  她的话说得直白,直把各人心思剥出来说,反而令嬴罗一哑,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说:“赵国不能为一个人而损,嬴罗却可以。”

  这话一落,雾姬便嗤笑了一声。

  “但,赵王殿下上赶着过来又有什么用?本宫等的可不是你。”

  “你等的是我么。”

  一道沉冷的声音突兀穿过万千雨声,响在众人耳边。

  只听到有哒哒马蹄声,不急不缓地行来,一声一声,竟似扣在心门上似的,令人心跳加快,令人抬起头去看向来人。

  众人纷纷自觉地让道,当头是一匹乌黑的马,骏马上,青年白衣胜雪,在今夜的雨中,几乎比壁上宫灯的光刺眼得多。

  他既未撑伞,亦未执剑,更未披甲,身前无人,身后无卒,只身入阵,仿佛孤注一掷。                        

                            

  小宛也随之看向了来人,她听到声音的时候便知道是姬昼,她没有想过他会来的。

  她便又想到,薄云钿也是在等他,她是要做什么?她将目光避开,不禁又想到,若是他不把她留在静思殿,把她送还哥哥身边,怎么会有今夜的无妄之灾。

  青年拉紧缰绳,绰绰的素衣在浩荡的长风烈雨里飘摇,他的目光半分没有给薄云钿,而是看向她身前被一柄剑横在面前的那个女子。

  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在惨白的脸颊上分外显眼。

  薄云钿却也一直看着他,看他目光是如此的平静,如此波澜不惊,连素来冷漠的昭王叶琅也可以称得上有稍许动容愧疚,更不必提嬴罗眼里百般滋味——只有这个男人,他的眼神从来如此,像是平静的深海,无论什么,都掀不起他眼底一点波涛。

  她还看到他一直看着的,是自己跟前的这个女子,是叶琬。

  仍然是叶琬。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睨着他,说:“我等的的确是,——晋王殿下。不知晋王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这是明知故问。她筹谋太久,只是要这个男人尝一尝痛彻心扉的感觉,叫他后悔,叫他无助又无奈,叫他失去他最想得到的东西,他的宏图霸业,他的无限江山。

  还有叶琬。

  “路过。”他淡淡一笑,又垂眸看了眼嬴罗,说:“赵王的兵马集结在永和门久久未动,孤先斩后奏已命他们前往南路抵御,想来立功无数。”

  小宛刚刚悬着的心便落了地,那便好,不要搅合在一起,那便足够。

  嬴罗的面色霎时一变,冷声说:“哦——这样,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姬昼居高临下地,目光又回到小宛的跟前,话却仍是对嬴罗说:“赵王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了,雾姬娘娘所要的兵马都已调走,你……还不走么?”

  嬴罗说:“嬴罗早已说过,若见不到岐川殿下平安,我不会离开。”

  “何必?你又娶不到她。”

  他仍然看着她,仿佛要把她每一寸容颜都烙进自己的眼睛。

  声调淡淡,甚至还含着一点笑,但是格外沉静。

  嬴罗说:“谁说我……”

  他的声调重叠着与之响起:“我说你做不到,嬴罗,有些话说破了就没有意思了,三年前……。”

  嬴罗脸色青白,虽然没再开口,但是也没有退开,看起来是要坚守到底。

  叶琅这时想到要兴师问罪,问他怎么又将他的妹妹弄丢了,但是话还没有说出,就听到马上青年又开口:“昭国的人马现也已援往北门,亟待昭王殿下亲临坐镇。”

  他这样完全就是已把他们手中人马差遣完毕了,哪里还能用给雾姬去调遣——这一举,原就是令他们连这个条件也没有办法达成,救小宛,当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叶琅一时不知该做何想,他不知姬昼这时是别有居心,还是当真为其图谋,他也不知是为不用抉择而松气,而是为小宛的处境无法援救继续心愧。

  他话说完,眼中含笑,说道:“那么,雾姬娘娘还有什么条件要提?”

  薄云钿眼底火光四溢,俨然已经快气得跳脚,好在理智叫她暂时压抑住一剑杀了叶琬的念头,却未见一旁的沉阴公主正痴痴看着面前跨坐于乌黑骏马上的青年。

  但那人,自始至终却都没有看她一眼——或者说,他的眼里仿佛什么都没有,若说有,那也仅仅是她旁边的这位……这位岐川殿下。                        

                            

  她心里忽然生了扭曲的嫉妒来,难道此前,他不是特意为她在赏花宴上吹笛的?他不是么?那天夜里她还听到极其渺然的琴音,弹了一夜,那难道不是为了她而弹的曲子么?还有,还有父王不是说,要把她说给他做王后的么?那么……难道……

  不,怎么会?怎么会!

  她心想,一定是因为他有许多的算计,有太多的顾虑,才会这样演戏的。她生得好看,家世又好,是宁国嫡出的公主,他没有道理看不上她的。至于叶琬,她母亲只是个卑微宫女,又怎么能和她比呢?

  她心里愈这样想,想法便愈加在她胸中激荡着,愈加疯狂,愈加陷入死循环里。

  但场中暂时没有人管她的想法,连她的父王也是在想着,怎么能够拿下今夜这局,居功领赏,位列正卿,七国诸侯之首才是。

  小宛心里更加迷茫,他这时候问,难道是要同薄云钿谈条件?

  她的思绪随着剧烈的夜间寒风渐渐飘去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原来命运的确是回环往复的,一遍一遍地重演,一遍一遍让她重蹈覆辙。

  她原本以为快要忘记的旧事,都成了重现眼前的新事,一幕一幕,似与记忆里完美重叠。

  从前是薄云钿的四哥薄四公子挟持着她,如今成了薄云钿这个做妹妹的。

  从前面对着的是他淡漠的神色,如今仍旧如此。

  他仍然这样看着自己。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只是那一夜是秋夜,有秋虫在长长地鸣叫,她记得那晚星光璀璨,麟化殿前的石阶莹白折着微光。

  如今她的脖颈前,也横着一柄利剑,但是她这一回的确是一句话都没有办法说出来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几乎能想象薄云钿接下来要说的话了:“我要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你若想她活着,就应如何如何”;但他又要怎样说呢?

  她昏沉的意识里想到,他一定要说“我仅仅是路过此处,却从未说过要救她罢?这些条件,你当同他们去谈才对,他们一个是她的亲哥哥,一个是她的准未婚夫,而我,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而薄云钿一定会说:“但他们已经没有可以利用的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下意识想到了她才三岁的孩子小呆,眼泪霎时涌出眼眶,动了动嘴唇,说:“可他是你的亲生骨肉,你不管我这无可非议,但你怎么能不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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