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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不速之客


  朝廷从太祖到太宗再到现在的朝堂格局,很完美地印证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太祖时开国定疆,六部以兵部为主,史家有“武风昌隆”的评价,而到了太宗时,六部以户部为主,民生安定,又赚了一个“知人善任”的好评,现在则是礼部当家,百年后青史留的什么名,就不知道了。
  本朝礼部所涉种种事务远多于过往,但总的来讲还是科举、五礼、邦交三件大事。而皇上的大寿,牵连五礼之四,除却一个凶礼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外,其余的都要准备。诸如祭祀天地先祖、贺庆、迎宾接客、师旅操演等,故而礼部的官员这些日子忙的焦头烂额,时若闻走到谦抑宫时,正有两个礼部的官员要从这里借件器物,用作祭祀。
  忠孝自古不可轻,万寿节时自然要孝字当头,祭祀先皇太后,其中种种礼节除却被太祖废去的繁琐步骤外,其余的都必须一丝不苟。谦抑宫中藏有一册记载先皇言行的《起居录》,要用来缅怀先皇在合适不过。
  故而两个礼部官员在外边站的笔直,静候谦抑宫中的人做那启封的事情。倒不是二人闲得发慌,有空在这儿等着也不愿意进去自己动手,而是那册《起居录》依着规矩,是要有专人看护的,也不是旁人,而是当今东宫太子太师,可不是那死后追赠的宝贵名头,而是负责教授太子学识句读、儒道文理的宿儒赵樵苏。
  赵樵苏是名门之后,先辈也是随太祖征战四方的将军,到了他这一辈不习武只从文,是当初国子监大改的第一批学生。后来也不入朝为官,只做个清闲书生,在兖州开设书院,有“当世醇儒”的名声,年近不惑时开始教授当时尚在年幼的太子,如今已然五十七岁。
  不过这位醇儒倒不显老态,举手投足威严不减,却没有盛气凌人的态势,捧着那册《起居录》出来时,也是步伐沉稳。
  那两名礼部官员接过起居录,听罢那些老一套的嘱咐后,恭送赵樵苏离去。转身见着一身黑衣的时若闻和披甲配剑的燕北知,又俯身齐声恭敬道:“下官见过时大人,燕统领。”
  认出来也是应当,燕北知是紫禁城的统领,而时若闻身上的巡捕司官服还是礼部着手划定等级的,见着那狴犴纹路自然就明了。
  燕北知也认得二人,笑着道:“安大人,韩大人,今年又是你们两个负责这事?”
  两人直起身来,其中一个清瘦些的年轻官员说道:“我们二人也算有些经验,算一算已经连续五年了。”
  燕北知点点头,知道二人还有好些事情要做,拱手道:“那便请吧。”
  二人走远后,燕北知向时若闻道:“这两人里,方才讲话的年轻一些的叫安粟才,另一个有些严肃的叫是韩承。两人是礼部祭祀一事的主管官员,今后几天,我们要常和礼部打交道,那位杨玄感杨大人不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万事要谨慎些。”
  这话就有些提醒的善意了,看样子燕大人也没有那么记仇。时若闻笑着点点头,指了指谦抑宫,“那这里要不要巡?”
  燕北知给予肯定答复,“要的。只是进谦抑宫,有三点需得记得。”
  时若闻笑着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昨日秦望有讲过。第一是进谦抑宫不可喧哗,第二点是不可妄语,第三点是不可动刀兵。”
  燕北知补充道:“第三点大可不必理会。你我身负巡防重责,面圣也可带刀,入谦抑宫无须卸甲。只是第二点,时大人可得记牢了。”
  时若闻倒是觉得奇怪了,“怎么,难道我讲话也算妄语么?”
  “自然不是,”燕北知解释道:“只是赵樵苏有些太过严厉,简直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当初我也在这儿读过书,他最喜欢的就是摘出你文章里的字句,挨个纠错,简直是个老学究。”
  燕北知讲这话时,不自觉有些抱怨,时若闻问道:“燕统领也在这儿读过书?”
  燕北知答道:“长安里不少官宦子弟都来过谦抑宫,没办法,国子监那位正人君子的考察太严厉,我们这些纨绔怎么进得去。”
  这话时若闻自然不会当真,燕北知今日一路走来,言行举止可没有纨绔的样子,两人走来遇着的大小官员甚至内侍,他都能叫得出名字,也不会有作出自恃身份的动作。只是如此一来,对时若闻的态度未免有些太古怪。
  但这样想来,有些庸人自扰了,时若闻心中自嘲道:“你又哪里值得人家关注。”
  “那我们便进去吧。谦抑宫倒也不大,午时前能查的完。”
  谦抑宫比正阳宫要名副其实的多,当中读书人是不是真的谦抑不好说,但读书声总归是清朗的。整个谦抑宫有三座大殿,最外那座依照国子监学堂的规格建造,是伴读和太子读书的地方,当中那座大殿藏书万卷,是天下除国子监外藏书最多的地方,且只藏珍本孤本,为此国子监现在还在上奏,而最末的大殿是太子起居所在。
  第一座大殿,殿前上书“学而时习”四字,立有一尊等身高的石碑,刻着来过此地读
  书的姓名。先皇和当今圣上的名字刻在首位,而下边的数百个名字,粗略一扫视,便大致可读出七十年间朝堂文武的一半风光。
  国子监前那尊进士及第碑和这座石碑,被人笑作我国江山两柱石,至于这句话是褒是贬就不好说了。
  燕北知的名字也在当中,紧挨在本朝最年轻的刺史贾邺之后,在他后边则是在塞外抗击匈奴的折冲都尉李灵鹊。
  时若闻与燕北知整肃神色,走进了朗朗书声中。
  ——
  魏远书站在东城门的望楼上,神色慵懒。
  俯瞰这座长安城也是很有讲究的。魏远书自幼在长安城中长大,自从轻功小成以后,紫禁城中各个高处都去过:紫禁城楼,东南西北四门的望楼,长安城开化坊中那座细究之下有些违例的七层楼,京兆府的檐角,以及长安城中各式各样的地方。
  有些地方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去,比如那座年纪比魏西云都大的国公府,还有朱雀门顶,以及新昌坊中的那座青龙寺。
  这么多年高楼瞭望,魏远书大致得出些经验。比如说俯瞰长安,不一定就是最高处的景色好。就比如青龙坊,其间大小铁匠铺子无数,整日哐当打铁,高处一看都是黑烟,真正要欣赏青龙坊,就该站低一些,那些市井气息中的江湖其实很是有趣。但有些地方也不能站的太低,好比京兆府周边,是严格以京兆府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内没有高于京兆府的建筑,所以站在京兆府最高处檐角螭吻上时,周边大小建筑一览无余,有一览众山小之感。
  而若是越过京兆府,走到城东的靖善坊,就要站一个不高不低,最好是站在徐记客栈的三楼第七间客房,推开窗向外看,可见朱雀大道东西延展,探出头去,向右能望见朱雀门,向左能看到永宁门,中间毫无阻隔,若逢雨天,青石大道上水声滴答,整座长安城都在雨幕中沉睡。
  魏远书收回心思,向下瞧着城门处的往来客商。他本不愿上望楼,又看不到什么有趣风景,可惜今日城门口的人比昨日多了一倍,拥挤人群中的汗味,客商骡马的臭味交织在一起,熏的魏远书脑袋疼。
  木制望楼高逾数十丈,风一大就不免让人有些担心,但其实站在高处,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摇摇欲坠,反倒比下边都令人踏实,魏远书看着人潮拥挤,都不敢想象自己在当中会被挤成什么样子。
  他突然觉得有些口渴,高耸望楼上只他一人,他也懒得做样子,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寻思着昨晚道德观里的事情。
  黄叶早上已经让陆随带过“信”,那个瞧着老实巴交的陆掌柜的,今早特意来城门口转了一周,在望楼下轻轻刻下了一个“金”字。
  上望楼前,魏远书挥手抹去那个字,没有从城楼上的云梯登望楼,而是纵身跃起数丈,重复数次,翻身进了这本该是陆天隼站着的地方。
  这种在长安城中肆无忌惮使用轻功的机会可不多。
  魏远书低头看着被守城兵卒强行隔开的道路,细细数着自己认识的商家旗帜。本朝对商贾少了礼数的诸多限制,但多了一部面面俱到的《商事律》,律法严苛并未阻碍商贾繁荣,反倒起了不小的促进作用,太宗时有个唐州商人,凭借商事律,生生扳倒了山南东道节度使,那一年南北行商的税收让户部盆满钵满。
  天下商道无数,归纳而言也是四个关节:长安、金陵、黔州、越州。从这四处延展来开的脉络,共同组建成了户部的商道图。不过魏远书知道,那副图上有些东西不准确,比如现在正在入城的那一支二十余人的商队,在商道图和户部的上的挂号是“果蔬”,但其实做的是豢养流匪,劫掠客商的生意。
  而车马上的也不是什么果蔬,而是火药。
  魏远书满意地看着那队车马走进长安,又开始追寻下一个目标。其实他的职责并不是保护这些东西入城,但他实在无聊的很,只好借此打发时间。
  目光游离中,魏远书看见城外停下一辆黑蓬马车,马夫从马车上搀扶一个手持念珠的老者。并非是高僧方丈,而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穿一身布衣,颤颤巍巍地走下来,吃力地抬头看了一眼长安城。
  魏远书心中好奇,那拉车的马并非什么良马,马夫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那老者却有些莫名眼熟。但离得太远,他瞧不见长相。
  那老者朝马夫吩咐几句,马夫便上了马车,驾车远去,只留下这老者一个人费力地朝城门口的拥挤人潮中走来。
  魏远书一时有些担心他会被车水马龙吞噬。
  他低头看一眼望楼下的情况,深吸一口气,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不远处一家店铺屋顶上,然后顺路买了一碗凉茶。
  走到东门时,魏远书已经看见了那个手持念珠的老人,城下人潮拥挤,但这手持念珠的老人偏偏如鱼入海,一边念叨着阿弥陀佛,一边从人流中脱身出来,身上布衣干干净净,没沾半点脏,像只老泥鳅。只是他走着走着,发觉眼前多了一个黑衣身影。
  魏远书站在他前进的路上,笑着道:“王老先生,你来长安也不打声招呼,这样显得我们多失礼。”
  那老者眉头紧锁,眯着眼看了半天,才认出眼前这人是谁,“喔,魏捕快,我这也是事出有因,还请巡捕司不要介意。”
  魏远书笑得颇为灿烂,“巡捕司哪里会介意,不过既然来都来了,还请说个理由,否则我不好和老时交代。”
  那老者也笑的慈祥,“在下听闻长安城盛况,实在心中向往难耐,没来得及和巡捕司知会一声,实在对不起,对不起。”
  这老者讲话诚恳,语气和蔼,加上那副苍老面容,简直容不得人怀疑。
  可他语气越是如此,魏远书的手就里剑柄越近,等到他那两声对不起说出来,这个年轻捕快的右脚已然后撤半步。
  这是诡道剑的拔剑式。
  魏远书依旧笑着道:“王老先生有一句说错了。”
  那老者好奇道:“哪一句?”
  魏远书笑着道:“不是和巡捕司知会一声,是和时若闻知会一声。”
  那老者于是摇摇头,“魏捕快这话就说的不对了,你看,时捕头身为巡捕司知事捕头,位再高权再重,也是巡捕司的人,我说句和巡捕司知会一声不过分啊。你们这些年轻人,讲话就是没个分寸,我当年初涉江湖,别说和前辈说话,就是放个屁个得掂量掂量场合,你说不是。唉,要我说啊,年轻就该多磨练磨练,要不然成什么样子嘛。”
  这老者絮絮叨叨说一大通,魏远书一幅虚心接受的样子,这一老一少和气融融,实在令人羡慕。可惜身处其间的魏远书没半点温暖,反倒觉得后背冷汗直冒,心中有些后悔方才没有警觉一些,看到有人手持念珠就该当即反应过来,是这当死不死的老头子。
  可城内的青龙寺是中原有名的佛寺,年年香客多如牛毛,这让他怎么想得到。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化作魏远书一声长叹,“王老先生教训的实在再对不过,在下只恨晚生七十年,不能与王老先生一通闯荡江湖,实在是生平最大的憾事,可叹我只能见到英雄迟暮,见不到您当初的英姿,唉,若是王老先生不日逝去,我又该如何缅怀您的言行。依晚辈看,不如您移驾巡捕司,我好虚心求教,也让司里的弟兄们都听听,尤其是老时,他可想你想的紧,天天念叨你。”
  提起时若闻,这老者语气有些不自然了,“时捕头我也想念的紧呢,可惜我有要事,还是日后再见吧。”说着,抬腿就要走。
  魏远书侧身拦住他,笑着道:“王大人这话又有一句错了。”
  那老者手中念珠转的有些快了,“是吗?哪里错了,还请魏捕快说说。”
  魏远书笑的十分灿烂,“不是时捕头,是时神捕。”
  老者手中念珠一顿,“神捕?”
  魏远书放弃拔剑式,再无半点戒备之意,笑着道:“是啊,神捕。唉,说起来实在遗憾,我爹是神捕,老时也是神捕,我怎么就没学到半点东西。看来还是我太过愚钝,从王老先生身上学不到东西,从这两个神捕身上也学不到,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这话看来大大的不对。老时也是,堂堂神捕,掌管巡捕司大小案件,一语断人生死,身奉皇命,先斩后奏,你说说他这么大能耐,怎么还是那个劳碌命,查案子查的实在利索,唉,自愧不如啊。”
  老者笑着连连点头,似乎十分赞同魏远书的话,只是他手中的念珠本是顺着转,此时却成了倒着。
  魏远书絮絮叨叨,简直像个怨妇。
  老者笑眯眯地看着他,忽然出声道:“魏捕快,那敢问时捕头现在何处?”
  魏远书扯谎毫不脸红:“在你身后。”
  这平淡至极的四个字,那老者却神色大变,衣袖无风自动,浑浊双眼霎时清明,哪里还是个老人,分明是只凶兽。
  而魏远书什么都没做,也没有拔剑,也没有呼喊,也没有逃跑,只是右手随意一挥,从衣袖间落出一个圆筒,紧紧攥在手中。
  老者身后自然不可能会有时若闻,时若闻此时正在紫禁城优哉游哉。
  所以他转过头来,笑容之中再无半点温和,“要尊敬老人啊,魏捕快。”
  魏远书堂而皇之举起手中圆筒,笑着道:“哎呀,看错了,原来是只黑猫,唉,见谅见谅,我心心念念着这只令箭,竟有些出神了,实在是失礼失礼。”
  老者垂下双手,手中念珠一粒粒散开,却没有落地,事实上,这念珠根本没有绳结相连,似乎只有一条无形的线,拉扯着念珠。
  魏远书叹一口气,“王老先生,你功夫没长进,上次近在咫尺,我毫无防备尚且不能杀我,你现在最多伤我,可若是老时来了,镇魔楼就要多个人了。”
  念珠缓缓收起,缠在老者手腕上。
  那老者缓缓道:“魏捕快,巡捕司讲的是规矩吧。”
  魏远书笑着道:“王老先生,你进城可没讲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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