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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寂寞的皇帝


滴漏里的刻度已经显示快到了二更天了,乾清宫内仍旧是灯火通明,当值的太监急匆匆从洁白一片的台阶上跑过,抱来的是今日尚未批复的题本和奏本,望着书桌前的那个身影,有幸能在当今天子前后侍奉的小顺子觉得既庆幸又担忧,庆幸的是如今大兴朝的这位皇帝,真正是个勤勉之君,万岁爷从一个不受人重视的皇子即位,如今已经近二十年了,这二十年,年龄不大在皇帝身边也只照料了半年的小顺子觉得自己没有发言的权力,不过至少这半年,小顺子可是见着万岁爷每日审阅奏疏到深夜。

        可就是这样,这奏疏里总是有全国各地的坏消息传来,那帮文渊阁的大学士,也总是抓着万岁爷的毛病不放,好像这整个天下哪里出了饥荒,哪里的江湖人闹事都是皇帝一个人的错,也就是万岁爷啊,实在是厉害啊,三言两语就能堵的那帮老臣说不出话来,小顺子就见过那一张嘴十分厉害的大学士徐翼,站在柱子后面脸红脖子粗就是说不出话,小顺子私底下看的想笑,可不敢真笑出声。

        至于担忧,那就是万岁爷也不是铁打的啊,总这么下去怎么成,不过小顺子可不敢说什么,上次喜贵人自作主张端来了亲手熬的宵夜,结果打搅到了正为倭寇袭边的事情焦头烂额的万岁爷,好好的一碗粥被扔了出去,喜贵人更是被皇后娘娘责罚半个月闭门思过,可喜贵人才十六岁,要是不入宫,还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年纪,哪里能懂那么多宫中的规矩,为了一碗粥熬了好几个时辰,还不是心疼万岁爷?

        镂空的铜质香炉正在发散着袅袅熏香,在书桌之后只有一张紫檀木椅子,如今大兴朝的天子正坐在这张椅子上,再是被人山呼万岁,却也是两鬓多了白霜的老人了,仿佛再也没了当年披甲领军收复河山的豪情壮志了,就连年轻时候几次少有的行走江湖,也成了一个老人在夜深时候用来回味的梦境。

        这个九五之尊的老人自然不会关心身边一个小小太监心中所想,此时这个老人深沉的目光看到书桌上一字排开的数张奏疏,在这极小却也极其尊贵的书桌上,皇帝仍有年轻时候锋芒影子的剑眉一挑,就仿佛穿越了千里万里,看到了私盐一案的脉络,看到了那个正焦头烂额的王家雏凤,又看到了无数运私盐的车马在那些个国之蛀虫的眼皮底下,仿佛一道道洪流涌入他的江山天下。

        说起王鸿,那位刚刚三十多岁的就时常自称老夫的王家雏凤是个妙人呐,这也是他这个皇帝都不惜违背祖宗定下的规矩提拔他的缘故,王家是京城的豪族不假,最鼎盛的时候更是做皇宫大内的生意,就连至今仍是典礼用地的太和殿,都是当初迁都的时候王家捐建,这一句富可敌国,说给扬州的阮家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但要说给王家,却是半点不差了。

        一篇轻飘飘的政论,就让王鸿从一介白衣到监察御史,再到两淮、两浙、东南沿海一地的巡演御史,那么真叫王鸿再解决了这么大的案子,那下一步又该是什么?觉得自己的位置受到了威胁的朝廷大员们遍体生寒呐。

        即使王鸿简在帝心,但商人世家出身就是最大的问题,文渊阁以大学士徐翼为首的那帮读书人就仿佛闻到了腥味的猫,又岂能坐得住不挑刺?不过挑刺归挑刺,他这个皇帝在位十几年,没有哪一刻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君主,正因为挑刺,才证明了谁是猫儿谁是主人,大家吵吵闹闹之后不还得按照他这个皇帝说的来?

        他让王鸿出使扬州,实际是一箭双雕,就说那些口口声声宣扬自己的骨鲠之臣,又几个能做得到面对前两黄金万两银子面不改色?别说这些人了,就是自己这个孤家寡人曾去过库房,看到满库白花花的银子都险些被闪花眼,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对真金白银毫不动心,那一定是那个生来就可以视钱财如粪土的王家雏凤。

        再说在他这位真正在皇帝眼中,又岂会在意曹久那个老匹夫,难不成以为靠着手下有限的私兵和手底下见不得光的一帮江湖人就能对抗朝廷的几十万兵马了?若是如此容易,他这个皇帝也别坐在皇位上了,否则哪天一个不留神就被哪个武林高手的剑砍了脑袋。至于扬州盐商再豪奢胜过皇宫大内,也不过是这天下间最不入流的商贾,犯不着让他这位皇帝寝食难安。

        之所以让初涉庙堂的王鸿去挑这么一个重担,想来这位王家雏凤懂得他的意思,知道让他这位孤家寡人如鲠在喉的是什么。

        其二,如此提拔这位王家雏凤,未尝没有在王家落子的意思,这就是更不可与人道的帝王心术了。

        没有人敢来问他这位人间帝王的心思,而皇帝也不能将那么多的心思与人说。

        于是皇帝觉得很寂寞啊。

        在一旁候着的小顺子看来,当今天子的心思真是莫测,前一刻还在愁眉不展,下一刻又露出了古怪笑意,还没回过神儿来,一摞奏疏已经扔在了小顺子的身上,等着小顺子七手八脚的从地上捡起被万岁爷乱扔的奏疏,只能见着重重纱幔后的一个背影了。

        小顺子刚张开口,一个威严中又带着几分疲态的声音传来,“剩下的都扔给秉笔太监,照阁中票拟批红。”

        天色未明之际,大部分的京官都已经站在了宫门之前,这是每日的早朝,莫说是这些官员,就是天子都懈怠不得,随着钟鼓声响起,宫门在这些官员的注视中徐徐打开,百官开始进入宫门,然而随着人流向前,百官自发的形成了几个团体。

        其中最为声势浩大的一个团体中,走在最前面的却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甚至已经微微驼了背,作为内阁首辅的李廷时身着蟒服,这身蟒服还是二十几年前先皇御赐给内阁几个劳苦功高的大学士,而后来才成为谨身殿大学士的徐翼那时还在翰林院做编修,自然没有这身着蟒袍的服气,众人皆知李阁老与徐翼不对付,这身能叫徐翼嫉妒眼红的蟒袍一穿就穿了近三十年。

        此时这位已经头发花白的李阁老的脚步略快,一时之间竟将不少中年人都甩在了后面,位卑言轻的,即使和这位阁老擦肩而过也只敢低下头,恭敬等在一旁,也只有同为内阁同僚的数人,才微微拱手,赞叹一声李阁老老当益壮啊,李阁老则摸着额头一笑,说这腿脚不如当年啦。

        若是只将李廷时当作一个有几分文墨的老臣,那在朝堂上面就要吃亏了,这位阁老历经两朝,也曾戎马半生,是先皇称赞过的少数几个文武兼备的朝中重臣之一,只是后来在马背上受了伤,才不得不从武职调到了文职,当过国子监祭酒,做过吏部尚书,又成为翰林院学士,门生故旧遍布整个朝堂,更不要说如今的内阁首辅就更是位高权重,要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至于另外一个团体中,则是以能够勉强和这位李阁老分庭抗礼的大学士徐翼为首,同为大学士,徐翼时常以读书人自居,身边聚拢的官员也多为翰林院出身,其中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就写文章指着鼻子骂过李廷时这位当朝首辅。

        两拨人互相看不顺眼,一拨人觉得对面的全是蝇营狗苟之徒,一拨人觉得对面的全是无知迂腐之辈,但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前,可不是动手动嘴的地方,于是两拨人都互相瞪出了杀气,倒是李廷时与徐翼,见面就一团和气的拱了拱手,接着更是并肩而行,随意聊起和这眼前朝堂没有半点关系的家常琐事。

        终于这些人走到了大殿广场中,文武官左右分立,等着一套一成不变的流程走过,终于这位大兴朝的天子姗姗来迟,等着四品以上的官员鱼贯走入大殿,这才是这朝堂之上每日一场的能够左右天下大局的好戏开场的时刻。

        当初李阁老的独子意外身死,李廷时在早朝之上神思恍惚,反倒是如今坐在御座上的九五之尊体恤阁老的丧子之痛,不惜改了祖宗的规矩,说但凡无机要大事,李阁老可免于早朝。所以这二十年,比起一直勤勤恳恳的大学士徐翼,李廷时在早朝上露面的时候实在屈指可数,如今李廷时和徐翼都站在这里,对朝臣而言,就已经多了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还没等着当今天子开口,就有按耐不住的朝臣,向着身边的人猛打眼色,想要搞明白今日早朝闹得是哪一出?

        果然今日早朝奏事没多久,众人的目光就被再次吸引到东南一带上去,那里可是有令皇帝前几日大发雷霆的私盐案苛待解决,在一个个朝臣御前跪奏的同时,分列两班的文武朝臣却是各有各的心思,仿佛众生百态,有局外人渐渐听出了味道,先是兵部一个无名小卒,唠唠叨叨说了半天的倭寇进犯,在这些官场老油条看来,一眼就晓得这不是重点,东南沿海一带哪年没有那些倭人烧杀抢掠?再说了又不是秋收的时候,能严重到哪里去?怕是还不如当地的江湖人闹得凶。

        果然接着就说到了军费亏空,被牵扯进来的户部官员自然要哭穷,这一哭,就差不多图穷匕见了,从私盐贩卖导致的大笔盐税流失,再到为了平衡各地从扬州一带仿佛瘟疫扩散出来的盐价涨势调拨的大笔银子,然而盐商囤货居奇屡禁不止,甚至有些地方老百姓无盐可买,有理有据,感人肺腑。

        此时就是傻子也看出这一套组合拳针对的是谁了,更何况此时能站在这里的没谁是真正的傻子,王鸿做这个巡盐御史是李阁老力排众议,谁不晓得最初徐翼就大力反对?王鸿被打击,李廷时一个识人不明的罪责是少不了的。尤其是大学士徐翼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就问古往今来做到巡盐御史位置上的哪个不是资历够深的重臣?而那王鸿,即使有着雏凤之名,在被当今天子破格提拔为监察御史之前可只是一介白衣啊!要不是考虑到有皇帝的面子在里头,徐翼当初反对的声音怕是要更大一些。

        可惜了胳膊最终没拧到大腿,可这些自以为的肱骨之臣绝不会就此罢休,于是在这庙堂之上,不少站在这一拨的人都在等着看王鸿的笑话,要解决盐业弊端恶岂是一日之功?多少动都动不得的世家大族和其中有牵连?果然王鸿也不负众望,在扬州不过揪出了小猫两三只,就将整个大兴王朝的盐价搅的天翻地覆,好一个王家雏凤,好一个赤胆忠心!有头发花白的老臣,也不惜撸起袖子自己上阵,胡子抖动不停,仿佛被气个不轻,虽然在这些国家栋梁的饭桌上是不缺盐的,也不一定真正在乎大兴朝的老百姓饭桌上是不是用得起盐。

        朝堂上的形势愈演愈烈,接着果然就上升到了人身攻击,于是在这本应该讨论国家大事的朝堂上,反倒议论起了王鸿品行如何不端,就连王鸿年轻时候在一次宴席上对年长者无礼都成了被群起而攻之的理由。由于在之前奏对上说的太过云山雾罩,李阁老一系一时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准备不足,自然处在了下风,这位向来城府深沉的阁老都未发话,于是大家都在诡异的沉默着,朝堂上风向朝着一边倒去。

        在最上方的御座上,皇帝仿佛是局外人一般看着这些朝臣的粉墨登场,此时已经是五更天了,天亮了,大概是实在觉得这些人吵得聒噪了,重重的咳嗽一声,一个两个三五个,有朝臣逐渐注意到当今天子似乎越发深沉的脸色,立刻闭口不言,于是朝堂上的声音又渐渐的稀稀落落下去,最后甚至寂静到落针可闻。

        会极门下,得了皇帝口谕的小顺子急急的拿着一本刚刚从扬州送抵的奏本向着大殿里跑去,再悄悄递到圣上面前,皇帝翻开折子,不动声色的看完,再扔给早在下面候着的鸿胪寺官员,只说了一字,“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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