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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欠债的


两日之后,在官道上已经看到雍州界的界碑,秋草萋萋,夕阳晚照,不少附近的老百姓从前面的永安城中出来,城池恢弘,一眼瞧过去就晓得是堪比京师的大城,直到一行人下马入城,街上人流熙熙攘攘,虽然有生气,但却称不上如何繁华,再联想永安城的历史,才不禁让人唏嘘。

        孟双刀已经能下地行走,这就再也不肯躺在马车上,一手牵着一匹不值钱的老马,笑眯眯的跟在李月白和徐白鹤二人身后。

        自从昨天这位孟家帮的大当家醒来,就变得沉默寡言,始终跟着这位大当家不离不弃的帮众,一个个都心中忐忑,却没想到径直等来这位大当家说要解散孟家帮的晴天霹雳,眼睁睁看着这位大当家给银子拿出来,说分了银子就散伙,有硬气的帮众死活不收,给银子扔在地上,结果可好,劈里啪啦扔了一地,给不远处旁观的徐白鹤看的眼热。

        要是以往,他这个大当家就该准备骂人了,有事说事,和银子置什么气?这次却一言不发坐在马车上,脸上连表情都没,帮里岁数最大的一个帮众,望着孟双刀的背影抹了一把眼角泪水,说道,大当家啊,还是变了。

        这一路上,有不肯离开的帮众就在孟双刀身后尾随,昨日有十几个,翻山越岭走了两日,就剩下三四个了,等着到了这永安城外,除了孟婉,就再也没有旁的人了,孟双刀脸上笑容反倒越来越多,更是有心情和李月白聊聊各种风土人物,杂七杂八。

        一路上备受冷落的孟婉倒是也安安静静,这要是李月白不晓得这小娘们最初叉着腰张牙舞爪的样子,指定以为这是哪个出门都要脸红害羞的小家碧玉,不过如此才显出气氛古怪。

        永安城这座城池本是前朝旧都,有说太祖皇帝最初起兵是为了当时风华绝代的黎皇后,而那位皇后娘娘就是在国破之前从眼前这座城池上跳下,不过在坊间传言中却有两种不同说法,一是这位皇后娘娘誓要与国共存亡,穷途末路才毅然求死,还有一种说法是前朝皇帝怕这位心头挚爱被人掳去,在软弱无能的一生中做了最狠心的一件事。

        那位世上第一美貌却心思单纯的女子,没能等到白头偕老,只等到了兵卒手中的无数刀兵,前进一步是死,后退一步也是死,只好从城池上一跃而下,化作一缕香魂。

        孟双刀一路夸张的大叹可惜,这样的女人,要是能端茶送水暖被窝,那是多美的事啊,紧跟在孟双刀身后的孟婉悄悄白了孟双刀一眼。

        考虑到天色已晚,明日再上栖霞山,一行人在永安城中休息,晚上出来闲逛,牡丹湖畔一片勾栏瓦舍,香风熏得游人醉,李月白这等纨绔自不必多说,只是孟双刀这种有了钱藏被窝搂着也不肯逛窑子的家伙一改往日作风,大笔的银子撒出去,身旁围了一帮莺莺燕燕甜言蜜语。

        李月白坐在屏风后,手执一柄绘有仕女图的檀香扇,一边无聊扇风,一边侧着身子悄悄向着孟平和孟婉那厉害小娘们打量,徐白鹤也加入,被李月白扯着肩膀骂了一声你闲得慌?徐白鹤毫不示弱,晓得眼前这主子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要打要杀的毒辣性格,也梗着脖子道你不也是?俩贼眉鼠眼偷听的人怕被人发现,说话都不敢大声,十分滑稽。

        孟平这几日沉迷于烟花柳巷的手段能骗得了陌生女子,哪能骗得了朝夕相处的孟婉?她嘴唇咬的发白,最后妥协说道,“等你伤好痊愈,我再走。”

        孟双刀转过身说道,“我这条命是人家救的,孟家帮都散了,我准备这辈子就在那位公子哥身边鞍前马后,你跟着我又能如何?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藏在屏风后的李月白听到这句话,低声自言自语说了一声谁?抬头一看瘦竹竿正指着自己的脑门,李月白伸手搓了搓鼻子,这时才反应过来孟双刀话中的‘那位公子哥’正是自己。

        李大少爷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晓得自己实在是没有那种登高一呼就招徕无数小弟的王霸之气,这些年都是靠着偌大的西湖剑宫狐假虎威,实在不认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再送上几颗珍品丹药就要人家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啊。

        在一转头,李月白看到孟婉转身离去。

        夜风中又有人泪流满面。

        李月白摇头叹息。

        孟双刀要了一壶酒。

        趴在桌上,已经半醉微醺的孟平端详着酒壶,这酒并不知名,孟平眯着眼睛端详了半响,也没分辨出老板贴在酒壶上的酒名,酒香醇厚,确确实实的老酒,不过在这烟花之地,喝的再老的酒也只能称作花酒了吧?

        不知何时看到同路的公子哥坐在了对面,孟平挣扎着想站起来,结果还是又醉倒在桌上,迷迷糊糊之间听着对面人说话,这位公子哥大概是将他方才说的话当成了他为了应付孟婉的借口,说人家姑娘死心塌地,骂骂咧咧说了声何苦啊?不过看在你也不容易的份上,就不拆穿你了。

        孟平苦笑,想解释想为这位公子哥效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心话,这一路上,孟平并没有突兀开口去问这位公子哥的出身,但大概也猜的出来,能有他都看不出底细的老人作为护卫的,想来不是出身某个世家大族就是哪个宗门大派,至于这个姓李名月白的公子哥是不是外表锦绣腹里中空,对于如今只想混口饭度日的他而言又有什么干系?倒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万年不变的道理,唯一让孟平耿耿于怀的是之前在路上同行,自认为阅人无数的孟双刀看走了眼,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是个尊贵公子哥。

        混混沌沌之中孟双刀却不知说了些什么。

        从少年时候练刀到几十年的摸爬滚打,再到如今的心中郁结,双手划拉出一个圆,嘴角还带着酒渍,孟双刀傻笑说,那时候懂啥,师父说习武练刀成高手,顿顿都能吃大饼就肉,哈哈大笑之后,骤然嘴角一咧,手握成拳捶在胸口,神情痛苦。

        李月白一个人坐在对面,认真听孟双刀将心中苦闷说尽。

        最后拎走了孟双刀剩下的半壶酒。

        第二日醒来,孟双刀晓得自己八成是说了不少胡话,见了李月白神情尴尬,李月白倒是提也没提,买了早饭,一行人边吃边走,这就去往栖霞山。

        半路碰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道观,道观里道长倒是颇有仙风道骨,这就让李月白想起即将要见到的那个可爱家伙。

        当年那家伙去扬州一带招摇撞骗,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在道教祖庭龙虎山都能排上祖宗辈的人物,唉,当时他李月白还是年少无知啊,竟然就信了,后来剑宫中的探子回报,才晓得这老家伙的道场还在离着龙虎山千里之外的栖霞山,年年香火惨淡,至于和尊崇不可言的龙虎山天师比身份?唉,当时的儿童李月白都替这老家伙臊的慌。

        问路上了栖霞山,正是晌午,走了小半个时辰,李月白都开始同情那老家伙了,这一路上,满眼都是野草,香客实在寥寥。

        行到半山坡,才见到一个一身朴素道袍的青年道士,衣服上带着两个补丁,蹲在树荫底下,身边摆了摊子竹筒,写着解签卜卦,至于青年自个儿,嘴里叼着根野草,眼瞅着昏昏欲睡,被李月白三人上山的动静惊醒,这青年道士蹭的从树荫下站起来,目光都是绿油油的,如同见到肥羊的恶狼。

        吓得李月白赶紧捂着兜里银子就跑,这青年道士追在李月白屁股后头,最开始说二十文一签,到十文一签,到最后咬着牙说五文一签,李月白才从兜里将买早饭剩下的铜板扔给青年道士,不多不少,正好五枚。

        青年道士勉强露出笑意问,“公子问什么?姻缘?前程?”

        李月白抬头看了一眼山路,微笑道,“问今日上山。”

        青年道士头一次听到人要算上山的,不过香客寥寥的惨淡日子都熬过来了,还怕这要求稀奇古怪?李月白接过签筒,信手一摇,一支竹签掉出来,青年道士先一步伸手,将竹签揽在手里,惊喜道,哎呦喂,上上签,李月白没关心这道士讲了什么,倒是看向这道士的袖子,方才那换签的手法玄妙,要不是他李月白曾经受过市井异人的点拨,还不一定能觉察出来,这小道士,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替人解签算卦实在屈才,不用说在繁花锦秀的江南一带,只要在永安城里,都能又是一个大骗子横空出世,就是不晓得这青年道士和那招摇撞骗的老家伙是什么关系。

        青年道士开始说的眉飞色舞,结果被李月白目光盯得心虚发毛,心道莫非是自己又露了马脚?唉,回去又得被师父骂,被师父骂就不算啥了,都听习惯了,哪天师父不骂了都睡不着觉,就是中午又得吃馒头就野菜,师父抠啊,之前破天荒提回来的肘子肉,存在小钵钵里,每次做野菜挖一小勺油,有一次他多挖了半勺,差点没被师父唾沫淹死。

        李月白好心没有点破这青年道士在签筒里做的小手脚,带着两人上山,直到接近晌午,才终于在山崖边上看见一方小院,几间低矮木屋,或许是被摩挲太久的缘故,院子中的木桌边缘油光锃亮,站在门前,伸手撩开洗的发白的棉帘,李月白突然停住,没有伸手推门,而是狡黠一笑,咳嗽两声,做了个气沉丹田动作。

        喊了一声,“欠债的!”

        接着门里传来一阵哐当响动,门里倒真出来一个老道,却是屁滚尿流滚出来的,老道士奇怪啊,不知如何将做馒头的面粉洒了一脸,咳嗽连连,老道士伸出枯瘦手指掐了掐,点头道,“老道我掐指一算,就晓得有恶徒上门。”

        李月白朝着老道士脸上吹了一口气。

        倒不是李月白这一口气厉害,而是山风凛冽,老道脸上面粉被吹散了不少,老道士再拿着袖子给剩下的面粉拂去,露出一张坦诚说相当仙风道骨的面容,看一头花白头发,老道大概已经年逾古稀,瘦削身上一身老旧道袍,袖子不着边幅卷在胳膊上,只是一双从密布的皱纹中露出的双眼,别有精气神,让人觉察出几分隐士高人味道。

        老道斜着眼睛瞅了一眼李月白,恶毒心道是不是应该给这小王八蛋踹下山崖一了百了啊,不过脸上嘛,那自然是能让人出沐春风的笑意,就连跟着这老道出门的小道童,都觉得师父真是好气度啊。

        李月白伸着手指头指指,意思是脸上面粉没擦干净,老道士一下子泄了气,就连老道身边的小道童,都觉得脸皮发烧,师父啊,咱在门框上塞面粉想要算计人家就不对了,结果还被人家一吓就自乱阵脚,这不就是您常说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小道童偷摸踮着脚向着屋里溜去,实在不想丢人了。

        山风拂面,李月白就想啊,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眼前这老道还是个多么老实坦诚的可爱家伙啊。

        那还是多少年前,这老道去往扬州,在晴雪楼正好赶上一场扬州士子之间的玄道清谈,老道也不过凑了个热闹,一时没忍住发表了几分自己的见解,结果被人泼了一身墨水轰了出来,老道士当初蹲在晴雪楼门口,一身狼狈的老道正好撞见了春风得意去下馆子的少年李月白,李月白顺手就解决了几个被人指示来找老道麻烦的泼皮无赖。

        老道十分感激,少年李月白则说西湖剑宫要请老人家做客,当时老道还想这李疏狂怎么也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猜想见了面少不了煮茶论道,最不济怕是也得手谈一二局,害的老人家瞪着一双老花眼从《心印妙经》温习到《上清众仙真记》,就连《棋经十三篇》都多翻了好几页,结果万万没想到啊,一见面径直被李月白这小子诓进了窑子,请当地最红的清倌人奉酒唱曲儿。

        不过说起来,那曲儿唱的是真好听啊,老人家连同姑娘家敬的酒都多喝了几杯,五迷三道到也敢学那些富商巨贾一掷千金,把从不离身的半部孤本《太平经》都一巴掌摔在了桌上,等着喝了醒酒汤被人叫醒,一摸怀里,吓出一身冷汗,那时的当红清倌人却捂着那本经书不肯撒手,泫然欲泣道这经书可是顶了白银五千两赏给姑娘了呢,老道士急得抓耳挠腮,再是脸皮厚,也伸不出手来向这姑娘家出尔反尔。

        最后还是李月白“仗义相助”,眼都不眨的替这老道士扔出了五千两的银票,这本宝贝经书才没有易主。可怜当时老道士还感激涕零,拉下一张老脸将李月白吹捧成侠义心肠的少侠。

        李月白只说了一句话,老人家就差点背过气去。

        少年李月白那时一脸认真道:银子借你的,没说不用还。

        后来李疏狂才露面,一路礼节周到的无可挑剔,从睥睨楼一路游览到洗剑池,再走到剑宫双峰之上的通天塔,在塔顶看脚下云雾升腾聚散,端着一杯剑宫美貌侍女送上的极品龙井茶,老道抓耳挠腮,脸红的不知如何向李疏狂开口,磨蹭了半响,终于一咬牙提起了那五千两银子。

        那时候刚过而立之年最是丰神俊朗的李疏狂品一口茶水,三言两语就将话带歪到了少年李月白在这剑宫中犯下的数不清的混账事,老道竖着耳朵,没忍住还附和了好几声,后来一想才算是明白了,这李疏狂的意思不是明摆着?对于李月白这小王八蛋,他作为一个父亲都很无奈啊。

        这才算是琢磨出味道来的老道忍不住含泪和人诉苦:江湖险恶啊啊太他姥姥的险恶了。李月白是个小狐狸,李疏狂何尝不是个老狐狸?

        那时少年李月白就站在剑宫脚下,目送来时两袖清风走时两袖都该漏风了的老道心酸赶回栖霞山,李月白其实有些内疚,有件事他始终没告诉这老道,老道虽然喝的五迷三道不假,但平日里一个铜板都顶两个花的老道哪有五千两那么大的底气?

        咬了咬牙,才说了抵五十两。

        名字叫陈从道的老道士和人见面,习惯一句我从龙虎山而来,老家伙或许确实和这处道家祖庭有几分渊源,但和如今地位尊崇至极的道家天师,怕是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否则也不至于每年都要西湖剑宫照应三五百两香火钱。

        想起旧事,李月白才觉得眼前这个老道有几分可爱的嘛,再想到那五千两这老道还没还,就觉得眼前这老道更可爱了。

        接着眼见着老道士不动声色,伸出两指拢了拢衣袖,脚步却挪向了靠在墙边的耙子,李月白心碎了,莫非这老家伙还准备杀人灭口?

        李月白狡黠笑道,“上山路上我遇到一个年轻道士算卦解签,就卜了一挂,他可是说我今日福星高照,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求财得财,讨债得债。咱可先说好啊,你可得君子动口不动手,否则既违了你的道心,又砸了你徒子徒孙的招牌,一举两失,多不好。”

        眼前老道神情憋屈,最后给钉耙放下,捏着胡子哈哈一笑。

        李月白笑道,“这就对了嘛,大不了剑宫再为你这栖霞山每年添上千两香火钱。”

        陈从道望向山间云海,不知想些什么,半响之后才眯眼点头。

        忽然听到身后动静,李月白扭头,看到之前在路上碰见的青年道士正沿着山间小道上山来,一眼看到李月白,神情略微惊讶,卸下身上摆摊算卦用的东西,从兜里将五文钱递给老道,规规矩矩道,“今天只赚了五文。”

        老道将五文钱揣进袖子里,看向青年道士,再瞅瞅李月白,唉,如果这么大气的财神爷是自己徒弟多好,李月白一句话打断了老道的胡思乱想,这可是饿了一路了,还不给安排住处斋饭?

        老道朝着青年道士打了个眼色,接着两人站在一旁嘀嘀咕咕,老道伸手指了指身上道袍,被老道称呼方素朴的小道士脸色无奈,老道吹胡子瞪眼,最后开怀一笑。

        等着青年道士下山,本就仙风道骨的老道捋了一捋下颌长须,语气陡然沧桑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啊。”

        李月白神情一震,这老道士少见的悲春伤秋起来,就如同写意山水泼墨而下,羚羊挂角,不可捉摸。

        却见老家伙接着就拍了拍身上道袍,“唉,衣服都穿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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