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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李默梵的回归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李默梵感到头晕晕的,有种发木的疼痛,仿佛内部刚刚打了一场仗似的。他觉得自己夜里又做了不少梦,但是想不起来任何梦境。他揉了揉额头,但对头疼毫无改善。他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心里有种异样的不踏实的感觉,像是有什么该想起来,但偏偏就是想不起来的事情搁在那里,令人坐立不安。

        这种感觉一段时间以来不时出现,他努力忽略它。当亚兰蒂尔像每天一样来带他下楼吃早饭时,他感到安心了一些,这个人是熟悉而安全的。

        一切如常,吃过早饭后练习走路,独自待在书房里。午饭后,他像平时一样上楼去睡午觉,楼梯走到一半时,他滑了一下。他最近走得稳多了,已经很少打滑。亚兰蒂尔把他扶住,他在快跌倒的时候并不慌张,知道会有人扶他,就像在很久以前,他知道她会想办法救他,不让他被送到德国,落入特务的手中。

        头又有些晕眩,同时他忽然想看一眼身后扶着自己的人,于是回过了头。在与亚兰蒂尔的眼睛对视的一瞬间,他听到头脑中有种轰鸣的声音,那来自内心。昨晚传进耳中的那些话在脑中流动,汇成一股热流,其中每一个字都具有意义,他能听懂。他对他说:你得到过,那是一个人能付出的全部,你欠了很多很多,所以必须回来。

        回到哪里?他不就在这里吗,但这里,又是哪里。他抱着头跌坐在楼梯上,什么也顾不上了,那种这段日子以来蠢蠢欲动,呼之欲出的东西猛然间变得具体而鲜明,就像堤坝上的闸门开了,波浪汹涌而入,冲入脑海,他低声说:“林雅,林雅。”

        一阵天旋地转,瞬间乾坤倒置,他脑海中属于正面清明的那部分思维伴随着强烈的感情,冲破了重重桎梏,重新取得了支配权。他被颠覆反转的世界回到了原位,就像一件被弄得整个内衬朝外的衣服又被翻转回来,重新变得能随时穿上一样。

        伊丽莎白站在自己的蓝色雪佛兰汽车旁边,朝远处张望着。这是从米特格尔精神病院到万湖别墅区必经的一段路,来往车辆很少。她特地选择了这里和亚兰蒂尔发生初次的邂逅。公路旁边是一片树林,树根上覆盖着残雪,在冬日的暖阳下反射着银光,一片荒野的景象。一个小时前,她停下车子,让发动机熄火,而后用钳子拧断了引擎盖里的两根电线。

        她和斯特林交往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才从他口中套出亚兰蒂尔每月会驱车到医院取一次药,那是他唯一会离开那幢该死的别墅的时候。她又往米特格尔精神病院打电话,这所医院在市区有一处门诊部,接待普通的病人。她用带着美国口音的英语和结结巴巴的德语打听亚兰蒂尔?格恩医生的联系方式,装作是他的一位美国病人,现在需要一点帮助。门诊部的人给了她郊区住院部的电话。又费了不少周折,终于得知格恩医生每月到住院部的具体日期。接待处的护士听她用很不熟练的德语吃力地说了一会儿后,似乎有点同情她,说:“他每次来都只待两个小时,您或许可以到时打个电话碰碰运气。”

        现在,伊丽莎白就在碰运气。她经过精心的装扮,浅金色的卷发即使被风吹乱,仍然显得秀雅,黑色的绒面大衣出自名家设计,剪裁巧妙,让她看上去身姿婀娜。她希望自己给人一种柔弱无害,令人怜惜的印象。她研究过亚兰蒂尔,这一款的女孩应该最容易打动他。

        偶尔有车子驶过,友好地想让她搭车,或者帮着看看她的车况,都被她礼貌地婉拒了,说会有人来接她。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她终于等来了那辆雷诺牌汽车。于是她站到路中央,一脸无助,同时用力地挥手。亚兰蒂尔刹住车,摇下车窗,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女郎,还有那辆偃旗息鼓的雪佛兰。

        “我的车熄火了,我想先回到家里,再找人来拖车。您能载我一程吗?”她问,语气柔弱。

        “上车吧,您住在哪里?”亚兰蒂尔说。伊丽莎白用得救的目光望了他一眼,附带一个恬静温婉的微笑,打开车门,坐到他旁边。

        “我住在万湖那边,”她报出了地址,并且说:“我想您送我一程就行,我真怕待在这段没人的路上。”

        “没关系,我正好顺路,可以送您到家。”亚兰蒂尔说,伊丽莎白给的地址离他的住所只有七八分钟的车程。

        “那太好了。”伊丽莎白优雅地把手放在唇边,呵了口气,“天太冷了,我不该在这种天气自己出来写生。”

        亚兰蒂尔淡淡地笑了笑,没有接话。他从刚才起就觉得这位小姐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于是问道:“请问您的名字是?”

        “我叫伊丽莎白?格伦西亚。您也住在万湖一带吗,您的名字是?”伊丽莎白说道,一副心无城府的样子,同时又表现得略带羞涩,她相信自己看上去是动人的。

        亚兰蒂尔报了自己的名字,说:“是的,我也住在那边。”接着他想起来了,他在几个月前科特男爵夫人家的晚会上见到过她,霍亨索伦家族的成员。那晚她被许多人包围着说话,很受瞩目,与此刻狼狈而急需安慰的样子判若两人。

        “您会画画吗?”他礼节性地问道。

        “我去年还在巴黎念大学,学的是艺术。”伊丽莎白回答道。

        他们交谈了几句,伊丽莎白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说话太多,她不能让亚兰蒂尔觉得她在有意接近,而是要让他对自己产生好感,就像斯特林那样。他好像完全不记得曾有过一面之缘了,伊丽莎白略感失望,因为那样可以拉近距离。

        亚兰蒂尔无意多做攀谈,特别是对方还属于前王室的一员,他的心思仍然在别墅里的病人身上。

        李默梵在一周前那个中午跌倒在楼梯上,如果不是扶得及时,他就会整个人滚落下去,亚兰蒂尔好不容易扶着他在台阶上坐稳,但他的神情很痛苦,额头上转眼间渗出一层冷汗,然后他说话了。亚兰蒂尔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一刻他不敢惊扰或者移动他,只能待在旁边,注视着李默梵的眼神渐渐从迷乱变得清明,恢复了焦距。他不记得中间用了多长时间,事实上,他为这一刻盼望了太久。当真的来到时,竟然没有欣喜异常,而是感到痛楚的凄凉。他不知道该对李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林雅毕竟是不在了,李找不到她了。这时李默梵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问:“是亚兰吗?”

        “是的,我是。”亚兰蒂尔只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确定李恢复了神智,他真的回来了。他好一会儿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到楼上去吧,你得休息一会儿。”

        李默梵点点头,顺从地想站起来,这种听话完全是机械性的习惯,不需要思考。但他全身颤抖得厉害,亚兰蒂尔几乎半扶半抱着他才勉强站起身,只踏了两级台阶,他整个人就倒下来,完全失去了知觉。

        不久他发起了高烧。烧了两天后温度降下来一些,变成了持续的低烧,到今天已经一个星期了,还不见病愈。在清醒的时候,他对亚兰蒂尔的每句话都回应,对他说话,还会无措地看着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热度上来的时候,他会呓语,有时候还会哭。莱丝丽都见过两次,她对亚兰蒂尔说:“能说话是很好,但你怎么真把他惹哭了。”

        “哭出来是一种发泄。”亚兰蒂尔说,但他心里仍然为此有些发紧。他尽力地等待了,但还是逼得太急,如果再等待一段时间,李在回归时或许就不用受这么大的罪了。

        “你多陪陪他吧。”莱丝丽说,“你不在的时候他总是很不安,不停地看门口。虽然我不赞成惯孩子,可是他在生病。”

        亚兰蒂尔把车速加快了一些,他想早点回去。在他心不在焉的时候,车子里的气氛已经变得沉默。伊丽莎白从睫毛下偷偷望了他一眼,阳光照在亚兰蒂尔右边的侧脸上,勾画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她一向很擅长打开话题,但是这个年轻的男人不怎么理她,只是神色自若地开车,丝毫不在乎冷场的气氛。

        她只好自己开口:“我的父亲有位朋友,对各大家族的谱系很有研究,他曾经对我提到过一个著名的格恩家族,说他们的血统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曾经是中部一带的领主,还出过几个选帝侯,没想到您也姓格恩。”

        亚兰蒂尔微微一笑,这位格伦西亚小姐用词和吐字的方式,都显示出顶级的教养,颇有魅力,但是不知为什么语速和音调都显示出她正心情处于紧张状态,并不像闲谈的内容那么轻松。

        “那些都过去了,”他说道,“我所在的家族现在散居在德国各地,有的还迁到了国外,很少有机会相聚。”

        “是啊,都过去了。”伊丽莎白感叹了一声,“您果然出身名门,我听说您的家族上上代的家主担任过皇帝的军机大臣。”

        亚兰蒂尔听她提到自己的祖父,略感意外,但想到旧贵族之间整天聊得就是这种事,也就客气随意地把谈话扯到更远的地方:“那没什么,您姓格伦西亚,这个姓氏还曾与王室联姻。大多数贵族都曾经显赫一时,凋谢的时候令人叹息。好在您和我都是普通人,不用担心这些。”

        伊丽莎白觉得自己差点被噎死,但又说不出什么来,她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能忘了本来的目的,“确实如此,”她笑颜如花地问道:“您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没做什么,”亚兰蒂尔专注地看着前方的道路,“我最近比较忙,在处理一些家庭内部事务。”

        伊丽莎白闭上了嘴,她没办法去接着探听别人的家务事,所有的进攻都被不着痕迹地挡了回来。说谎,她恨恨地想。

        车子逐渐接近万湖别墅区,伊丽莎白知道她的时间所剩不多了,却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亚兰蒂尔?格恩比她想象的更难对付。

        她看见车子前方的挡风玻璃那里有一个装着东西的袋子,旁边是一只表,就说道:“不知现在几点了,我家里的人大概等急了,您不介意我看看时间吧?”说着,她伸出手去拿那块表,之后假装毛手毛脚地把那包东西带得掉了下来。她一边道歉一边俯身去捡,抄起了袋子的底部,里面的东西顿时散落了出来。

        亚兰蒂尔皱了皱眉,那是给李默梵取的药。

        伊丽莎白无辜而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实在太笨了。”她把药瓶和盒子一一捡起来,放回原处,她看到大多数是些不认识的药,名称复杂,但有两个盒子她认得,是退烧药。之后她发觉亚兰蒂尔不怎么和她说话了,车子很快开到了她的住所附近。

        伊丽莎白在下车前尽力挽回,她轻柔地再次道歉并表示感谢,说道:“请原谅我的冒失,您帮了我,我该到您家登门拜访的。”她显得有些局促,“或许您愿意进来坐一坐,喝杯咖啡再走。”

        “不必挂怀,”亚兰蒂尔说道,“只是顺路而已,换了别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同样的事。”

        他调转车头离开了。伊丽莎白无计可施,只能望着远去的车尾满怀怨念地跺了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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