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四十二 武士
……
马卡鲁峰，西南坡。
川岛美冬小心翼翼地把盛着汤水的水壶摆到了栎木桌上，然后轻轻地关上了卧室的松木门，之后她和她的丈夫川岛亮、儿子川岛枫以及女儿川岛雪穗一起推动着台桌堵住了木门。一直在台桌上加上了水壶和木雕之后，她才稍稍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背靠着木门大口大口地喘气。
“怎么样，没事吧，美冬？”亮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的声音在颤抖。亮身形清瘦，一双单眼皮的眼睛因为惊恐而微微睁大。
美冬接过了亮的瓷碗，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才稍稍回过了神来。当她抬起头时，细细的泪流顺着她那光洁的脸颊缓缓滑落了下来，她那细腻的皮肤在烛火的光芒下闪烁着片状的光斑。
“它们把山坡给包围了，我们逃不出去的……家里已经没米了……再这么下去，枫和雪穗都只能饿肚子……”说着，美冬的声音哽咽了，她单手抱着膝盖，开始细细地擦拭眼角的泪水。
亮的手也在颤抖，他甚至抖得比美冬还要厉害。他和美冬是青梅竹马，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但是美冬却比他大两岁，而且还比他高出半个头，在这个家里，真正说话的人，从来不是畏畏尾的亮，而是他那八面玲珑的妻子。但是现在，眼看着自己濒临崩溃的妻子，亮只能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忍着泪水安慰她。
亮一边流泪，一边颤抖着手道：
“家、家里还有一点青稞，拌点糖水，还是能撑几天的……军队的人肯定会杀回来的，他们现在只是在集结人马，准备武器，我们只要坚持住……只要坚持住就行了……”
“杀回来？”美冬哼了一声，歇斯底里地道，“都快一个星期了，要杀回来，他们早就杀回来了……可是这几天，你有看到那些巨人变少吗？我只看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说着，美冬又嘤嘤地抽泣起来。
亮轻轻把手贴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烦躁地抖了抖身体，然后开始抱怨起来：
“当初我就让你不要把屋子造在这孤零零的山坡上，你非要造，还说什么风景好，现在可好……巨人把山坡都包围了，我们连下山的路都找不到……”
“是，是我不好。”亮哭着道歉道，轻轻打着自己耳光，道，“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夫妻两人就这样在昏暗的房间里垂相对。这时候，一旁只有六岁的雪穗小声道：
“妈妈，我肚子好饿。”
美冬抱过了她的女儿，哭着道：
“再忍忍，雪穗，喝口汤，忍一忍啊。家里这么多人，都一起饿着肚子呢。”
“我不要喝汤。”雪穗摇了摇头，有些倔强地说，“我想吃饭。”
亮拍了拍雪穗的小脑袋，蹲下身，哭丧着脸道：
“再忍一忍好吗。雪穗，家里没有多少吃的东西了，而且，就算要吃，也要先给爷爷吃。爸爸从小教你的，要尊重长辈……”
雪穗有些不服气地看了一眼蜷缩在床上，盖着一条破旧的白布被的身影，噘起嘴道：
“为什么要给爷爷吃？爷爷一动也不动，整天就只知道躺在床上，他又不干活，也不下地，但是每次你们都要把吃的先给他……”
“就是。”一旁年纪稍大的枫也不服气地道，“为什么要给那个残废吃，爷爷他在家里就是个累赘，整天睡睡睡，吃了也是浪费粮食。”
“不准胡说！”听到自己儿子的话，亮不禁皱紧了眉头，有些恼怒地斥责道，“你怎么说话呢，枫？爷爷只是有点脑血栓，身体半身麻，只能躺着，你怎么可以说他是死人？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剑道教练，是爸爸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说着，亮的视线缓缓游走，落到了床头正上方的墙面上。在那里，挂着一把月牙般弧度优美的黑色武士刀，虽然已有一定的年代感，但是黑胶握柄的武士刀，依然彰显出一种宛若贵族般的气息。
那是他们家族唯一传下来的宝物。亮听自己的父亲无数次讲起过，在江户时代，他们家族，人人都是武士。
枫不服气地道：
“哪里厉害了？别人家的爷爷比他年纪还要大得多，就没有见过这样的。”
“够了！不准再说了，听到了没？”亮终于有些恼怒了，他深深地感觉到了自己这些年来的教育的失败。自己懦弱胆小的性格，不但使他在工作劳务上事事不成，也让他连自己的子女都教育无方。再加上一个瘫痪了将近五年的老父亲，亮感觉自己的人生完完全全就是一段失败的旋律，没有一个音是准的。
“本来就是这样。”美冬红着眼睛，在一旁火上浇油地道，“我真是眼瞎了，才会跟了你这样的男人……我怎么就没早看出来你是这么没脑子，又没用的男人……”
美冬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亮的心脏，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钢针一般扎在他的心头上。亮的眼睛红了，他痛苦地跪在地上，双拳死死地捏紧，点滴的泪水，落在那满是老茧和疱疹的的手掌上。
亮想要出口反驳，但是看着妻子那讽刺和犀利的眼神，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能咬着嘴唇，低着头，忍气吞声，委屈地把所有苦水咽进肚子里。
就像过去八年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亮听到身后的床上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一道虚弱的声音缓缓传到了亮的耳朵里：
“亮，不要管我……把给我的那一份，分给枫和雪穗吃吧……咳咳……”
亮僵硬地转头，看向了那道依然蜷缩在床上的枯瘦而佝偻的苍老身影，道道热泪从他的眼眶里涌流了出来。
“爸……”
老人只是蜷缩着身子，没有说话。而枫却早已经饿坏了，听到爷爷的话，他二话不说就跑到了老人的床前，从他的床底下里翻出了一点用青稞做的糌粑沫，然后囫囵吞枣地就往自己的嘴里塞进了一小块。
看他那熟练的动作，他显然是垂涎已久。
“枫，别吃那么多！”亮大步上前，抓住了枫的胳膊，但是饿坏了的枫却是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就好像是一只贪婪的野狼。“现在还不到时候，谁都不许吃。饿上两三天不会死的。”
枫有些不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亮夺走了枫手里仅存的一点食物，想要藏起来，但是一旁的美冬却是一把夺了过来，红着眼睛，道：
“就让雪穗吃一口吧，小孩子没那个忍耐力，要是巨人来了，不吃东西，他们连逃的力气也没有……而且……而且老东西……爸不也同意了吗？”
美冬一边护犊地将手里的糌粑沫递到雪穗的嘴里，一边冲着亮连使眼色。
面对着三双饥饿不堪的眼睛，亮感到了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尤其是他们三人看向自己父亲时眼里同时流露出的那一股无法掩饰的厌恶感和嫌弃感，更是让他的内心无比痛苦煎熬。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家庭？
难道说，在血淋淋的利益和诱惑面前，对家人和长辈该有的那一份最简单和原始感情，真的那么不值一提吗？
看着正围在桌子旁贪婪地分享着自己留给父亲的食物的妻子儿女，亮的眼里突然产生了一股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反感。
就在亮唉声叹气时，一阵沉闷的响声突然在房间的角落里响了起来。
亮吓了一跳，他本能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却是心脏近乎暂停。
在房间的东南角的墙壁上，那之前被他用木条给牢牢钉死的窗框，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松动了，几根木条甚至被带着钉子从墙壁里撞得震了出来，以松弛的姿态挂在窗框上。
隔着那松动的木条的缝隙，亮能够看到一道道模糊的身影，正在疯狂地撞着窗框。
而且，从对方那恐怖的撞击力来看，这窗口上的木条，根本支撑不了几分钟，就会被尽数撞落。
“巨人……”美冬停止了手里囫囵吞枣地进食，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望向了窗口的方向，望着那隔着木板缝隙被投射到了卧室木板上的模糊黑影，她几乎失声尖叫，下意识地搂住了雪穗。雪穗呆呆地望着那一寸一寸从窗口被撞出来的木条，一张俏脸已经完全呆滞。
“它们要从窗口进来了……”美冬泣不成声地掩住了嘴道，“它们要进来了……”
亮已经像个木头做的机关人一般愣在了原地，他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着，然后，他退后了几步，整个人都贴着墙根缓缓地滑落了几寸，一张僵绷的脸上的肌肉还在缓缓抽搐着——他已经恐惧到了极限。
“亮！？”直到美冬呼唤他的名字时，亮才像是回魂了一般，眼神重新变得清澈。
“走！”亮冲着美冬挥了挥手，“带上雪穗和枫，快跑！”
看到亮凝重的表情，美冬就像疯了一般和她的子女搬动抵在木门上的桌子和水壶。他们本以为把大门堵上就已经万无一失，却还是没想到，巨人会选择从窗户进来。
亮急急忙忙向着床上自己的父亲跑去，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想要把他从床上背下来，可是父亲的身体太过沉重，亮小胳膊小腿，一个不慎还是倒在了地上。父子两人就这样一起滚倒在了木板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亮！”美冬气呼呼地冲着亮吼道，“快来搬桌子啊，你个没用的，别管你那个快死的老头子了，行吗？你到底还要不要我跟你的这几个孩子？！”美冬的话里已经带了几分的怨恨和嘲讽。
就在话音落下间，又有三根木条被撞了下来，一弯粗大手肘从窗缝里撞了进来，展开了一条粗壮的黑色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仿佛要抓住什么一般。
亮看了看倒在地上不住呻吟的老父亲，又抬头看了看正在吃力地搬着桌子的妻子，脸部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他的眼角流出了男人面对痛苦选择无法抉择的浑浊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爸……儿子对不起你！”他红着脸哭了起来，然后狠狠捏了一把头，然后快步跑到了门前，像是狂的野猫一般把松木桌上的东西纷纷打落，然后吃力地挪动起了木桌，之后拧开了木门，推着自己的妻子和雪穗，一路向外跑去。
“枫，快跟上！”亮颤着声痛苦地喊道，他像是疯子一般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往前推动着。一路上，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了窗框被撞碎和重物落地的声音，亮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撕碎了。
他知道巨人已经跳进了父亲的房间里，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巨人正扑向自己的老父亲，把无法反抗的他按在地上，狠狠撕咬成碎片……
单单是想象那残酷和血腥的场景，亮甚至恨不得当场举刀结束自己的生命。
亮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一直当他们冲出了家门冲到了外面的山坡时，一路上他们居然都没有碰到一只巨人。所有的巨人仿佛都集中到了屋后面，前面的巨人反而少了，这也给他们逃下山坡提供了一丝小小的希望。
亮的心头浮现出了一丝丝的庆幸，可是就在下一秒，他的妻子却是叫了起来：
“枫呢？枫怎么没跟来？！”
亮愕然回头，却现身后空空一片，自己的儿子不见了，
他将下巴抬得更高了几分，看向了木屋的方向，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一种恨不得掐死自己的冲动在他的心里涌动了起来。他这才突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几天前逃跑时扭伤了腿，根本不能剧烈运动，他根本不可能跟上自己的步伐！
“枫！”美冬出了绝望的喊叫声，她比亮先一步想到了事情的原因，疾步向着木屋的方向跑了回去。亮疾步跟上，试图将她拉回。但是他还是低估了美冬的度，对儿子的保护本能让美冬爆出了不可思议的度，她飞一般冲到了家门口，甚至比亮还要快一步。
两人站在屋门口向内望时，同时愣住了。
一道瘦小的身影被丢到了自己的脚边，而在更前方，木屋深处的卧室里，亮看到了一幕让他震撼至灵魂的画面。
不知道何时，自己的老父亲已经站了起来。
他像个军人一样站在床边，再也没有了过往那颤颤巍巍的姿态，他手里提着那把亮几乎以为已经生锈了武士刀。
而在老人的身旁，是三个将近两米高的巨人。
但是面对着三个巨人，老人那粗糙苍老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其所有的，只是看透人世的淡然，和视死如归的冷漠。
长剑出鞘！
那一刻，亮仿佛听到了风被割裂的声音，尖锐细长的武士刀宛若一道游走的闪电，以最为疯狂的姿态在昏暗房间中的烛光中闪烁游弋着，那一刻，亮看到了巨人喷洒着鲜血的断臂打着旋飞起的残影，也听到了来自巨人的痛苦惨叫声。
那个本该一直躺在床上结束一生的老人，在这一刻，就仿佛千百年前的武士附体一般，爆出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在亮的眼里，残冷的烛光下，那道颤巍佝偻的身影，是那么的潇洒，那么的凌厉，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意气风的青春时光。
回到了多少年前，那个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而一言不和和其他人大打出手，最后落得个脑血栓常年在床亦全完无悔的武士形象！
美冬说不出话来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死死地掩住了嘴，不敢声，却早已经泣不成声。
亮一把抱起了摔倒在地上的枫，含着泪，用一种受伤野兽般的嘶哑声音对着他泪流满面的妻子道：
“走！美冬，我们……走！”
背起了枫，四人借着残阳的余光开始疾步狂奔，跑下山坡。
在他们的身后，是巨人疯狂的惨叫声。
绵绵不绝。
不知多久，亮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长刀落地的清脆声音。
只是巨人，却一个也没再从屋内追出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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