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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师


新帝登基,对于眼下的大秦而言,自然是第一等要务。

        先帝时期的勋贵门阀,少不得要彼此走动,探听风声,思虑下一步应当如何。

        然而在这关头,却有另一桩奇闻,硬生生将新帝登基的风头盖住了。

        金陵来了一位得道高僧,既知前世,亦明来生,直似佛祖临凡间,特意度化世人一般。

        此地本是几朝古都,随便挑个人家,备不住都经了几朝皇帝,虽也会在寺庙口称信徒,但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心,却是未知。

        这所谓的高僧初至,自是没人信的,在他说当今乃天命所归,真龙命格这样的话之后,就更加没人肯信了。

        命格之言皆为虚幻,手里捏住的军权才是真的,诸多帝皇降生之际都有异兆,然而那究竟是事实,还是人为造势,大家心知肚明。

        然而,皇帝却极器重这僧人,将其迎入宫中,奉为神僧,极尽礼遇,颇有些执迷之态。

        如此过了几日,新朝的几个臣子便坐不住了,以英国公为,结伴往宣室殿去求见皇帝,意欲劝诫一二。

        前代也曾尊崇佛道,却使得二者广蓄良田,不事生产,乃至于藏污纳垢,堪成大害。

        如今新帝登基,正该一鼓作气,扫除积弊,如何能叫前番之祸卷土重来?

        然而英国公几人在宣室殿等了大半个时辰,面前茶水冷了,皇帝方才姗姗来迟,面上尤有不满之意:“朕正听道清大师讲禅,尔等何故来扰?”

        这句话说完,英国公几人面面相觑,暗暗盘算着皇帝是不是被那妖僧迷了心神,该不该找个机会宰了他,哪知这念头一转,便听一声佛号,在外响起。

        皇帝竟站起身,亲自迎了出去。

        道清大师生的慈眉善目,须眉皆白,面上笑意慈悲,合手示礼时,真有几分禅意蕴含。

        “老僧本是闲云野鹤,不该跳入红尘,只是夜观天象,知西北有天子气,又见天象有变,前来一观,诸位大人,勿要见怪。”

        这一席话倒说的客气,英国公等人也不好再说什么,正想支开他,劝皇帝几句时,却听皇帝道:“大师于相面一道颇有见地,朕欲在宫中设宴,广邀群臣,请大师一观。”

        “这如何使得!”英国公勃然变色:“弄臣之流,焉能登堂入室,陛下如此行事,岂非令士林非议!”

        皇帝素来独断专行,少有被违逆之时,英国公是他心腹,方敢直言。

        然而,还不等皇帝变色,道清大师却先一步道:“英国公所言有理,望请陛下三思,切勿因老僧一人,而令天下侧目。”

        这几句话说出来,倒叫英国公瞧他顺眼些,上下一扫,皮笑肉不笑道:“大师竟知是我是谁?”

        “初代英国公叶充随同高祖开国,立不世之功,高祖许以世代尊荣,国公之爵世袭,”道清大师恬淡笑道:“尊驾面有贵气,福德官禄二宫极显,老僧贸然猜测,想是英国公当面。”

        “我又不是闺阁女子,见过我的成千上万,认出来有什么稀奇?”

        英国公不为所动,道:“我曾听闻,大师既知前世,又明来生,可是实情?”

        道清大师道:“世人谬误罢了。”

        “无风不起浪,想来大师还是有几分本领的,”英国公略微思忖,道:“我夫人身怀有孕,业已八月,大师不妨说一说,腹中究竟是男是女?”

        道清大师摇头道:“老僧只是庸碌之辈,若不曾当面一见,如何也说不出的。”

        “哦,”英国公自觉捉住一个漏洞:“也就是说,若是见了,你便能猜个准?”

        道清大师微笑颔:“但可一试。”

        于是,这事情便被定下了。

        在宫中设宴,广邀群臣自是不可,但私下宴请,却也无妨。

        皇帝借了淑惠大长公主的地方,以英国公的名义,请了自己一众心腹,并金陵勋贵中的一干名流,于三月初七这日,在芳颐园行宴。

        魏国公府也收到了请柬。

        魏氏一族同英国公府一般,祖上皆是跟随高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世袭门楣,皇帝夺位时,正逢老魏国公辞世,魏国公丁忧在家,没在其中掺和,便是清洗前朝,也不会往他们家开刀。

        更不必说皇帝恩师董太傅,便是魏国公岳父,中间总算连着几分亲近。

        所以皇帝授意英国公相邀,倒不奇怪。

        这是一个好的兆头。

        最起码,说明皇帝以及他的诸多心腹,愿意接纳魏国公府过去。

        坐冷板凳的日子可不好受,魏国公瞧着自己岳父在先帝那儿晾了十多年不改风骨,心中钦佩之余,却也不敢一试。

        他家中有娇妻幼子,自己受委屈没什么,却不忍叫他们跟着吃苦,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当皇帝释放出善意时,他自然不会推拒。

        同董氏说了一声,夫妻俩早早准备起来。

        说起来,淑惠大长公主的年纪,比先帝还要长些。

        她生母乃是武家出身,连带着这个女儿也性情豪爽,喜欢热闹,皇帝同她提了设宴这事儿,便爽快应了,更是亲自捧场,到芳颐园来。

        辈分摆在那里,自然无人敢对她不敬,皇帝早早到了,正同她客气寒暄,颇为礼遇。

        英国公作为名义上的东道主,到的更加早些,正咬着小手帕,盯着一侧道清大师,同身边连襟富安侯窃窃私语:“你看他那副德行,表面淡定,实际上只怕快要尿了,大师?呵!”

        富安侯也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大点其头:“无非是骗子罢了,待会儿自会原形毕露!”

        皇帝正在上同淑惠大长公主说话,忽听内侍回禀,说魏国公夫妇来了,神情微喜,转头去瞧。

        前头也不是没来过人,可没见皇帝如此,淑惠大长公主心头一动,侧目去看,却见皇帝笑意温和,颇为亲近的对魏国公夫人董氏道:“呀,师姐来了。”

        董太傅为皇帝做过太傅,这会儿他叫董氏一声师姐,倒不为过,只是比起前头来的几人,未免太过亲近,反倒叫人暗自警惕。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昔年高祖开国,允诺八家公府世袭,然而几百年来连削爵带绝家,也只有英国公府与魏国公府两家存留,关系自是非比寻常。

        魏国公为人敦厚,背后从不说人坏话,同英国公那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截然不同,奇怪的是,二人关系倒是颇好。

        此前皇帝入京夺位,英国公还担心魏国公站错了队,私心想着帮他说和,哪知皇帝今日如此热情,素日冷着的冰脸,都要笑成一朵八个瓣的大红花儿了。

        那和尚果然不是什么好玩意,英国公在心里默默的想,自从他出现,皇帝脑袋就跟坏了一样。

        魏国公虽收了请柬,也问心无愧,可这回过来,心底终究难安,这会儿被皇帝乎寻常的热络惊住,竟连担忧都顾不得,一直到归家,脚底下都跟踩着云一样,晕乎乎的。

        妙妙到二婶那里,同小姐妹青苑玩了一天,吃的小肚子圆鼓鼓,听说阿爹阿娘归家,便哒哒哒跑过去了。

        “阿爹!”她抬头瞧着魏国公,杏眼亮晶晶:“外边好不好玩?”

        “好玩,”魏国公蹲下身,笑着摸了摸她小脑袋:“还有个会算命的老爷爷,胡子可长了。”

        “算命?”小姑娘好奇道:“算的准吗?”

        “有一半说的准,至于另一半,”魏国公想了想,道:“得过些日子才能知道。”

        妙妙听得云里雾里,转头去看董氏:“到底是准,还是不准?”

        “准,”董氏想起那位道清大师今日说的话,摇头道:“在没有出错之前,还是准的。”

        哄着小女儿睡下,魏国公方才问妻子:“你说,是不是陛下伙同淑惠大长公主,一道……”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其中真意,已经很明显了。

        双簧。

        淑惠大长公主膝下只有一子,然而却无孙辈,她虽性情豪爽,却也不免忧心。

        今日道清大师到了,在场中相面,竟无一不准,使得这位大长公主也动了心,问及子嗣之事。

        然而道清大师却道:“我观贵人面有红气,该是膝下有孙之兆。”

        人上了年纪,少不得开始迷信,淑惠大长公主也不例外。

        最开始将芳颐园借与皇帝,她是存了交好心思,为儿孙留一份余荫,但眼见道清大师如此神异,诸事皆可娓娓道来,却是信了七分,是以一听他那话,便下意识去瞧儿子章回,以为他是偷偷置了外室,生了儿子,却不敢带回家。

        若换了早些年,淑惠大长公主绝不会搭理什么外室庶子,可到了这会儿,瞧着儿子膝下无人,却也会心软。

        将孙子抱回来,养在他嫡母那儿,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场中如此做想的并不只是淑惠大长公主一人,眼见道清大师言出必中,一干夫人们都似有意似无意的瞧着章回,只等他认下这事儿。

        “没有,真的没有,”章回面色涨红,辩解道:“我誓!”

        这话落地,章回之妻刘氏便松口气,周遭人半信半疑,一半儿仍盯着章回,另一半,却去瞅道清大师了。

        总不会是大师失手,算错了吧?

        “非也非也,”道清大师念一声佛号,慈悲笑道:“是正统嫡孙,且未降生。”

        一句话说出口,却叫刘氏从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眼眶登时就红了。

        淑惠大长公主激动之情不比儿媳妇少,顾不得细问道清大师,便差人去请太医。

        诊脉之后,太医便确切回禀,刘氏确实已有三月身孕,只是她苦于求子,每每用药调养,以致信期紊乱,等闲瞧不出喜脉,亏得这回瞧出来,不然继续喝药,没多久孩子就掉了。

        淑惠大长公主又惊又喜,刘氏更是当即落泪,非要给道清大师塑一座金身——当然被婉拒了。

        这事儿来的可太神异了。

        若说道清大师早早探知刘氏有孕,可刘氏自己都不知道。

        可要说道清大师观其面色而知,太医却说,刘氏脉象紊乱,除非经验老道之人仔细探脉,否则决计察觉不得。

        既然如此,这不是神僧,什么是神僧?

        世间最容易笃信神灵的,大概便是上了年纪的妇人们,这事儿一出,她们再瞧道清大师时,神情便热切起来,纷纷问及家中子嗣姻缘前程,诸事甚多。

        然而这时候,道清大师却含笑摇头,口称天机不可泄露。

        到最后,还是碍不过众人劝说,说了场中几位有孕夫人腹中男女,便同皇帝一道,先行离席。

        这些事生时,董氏便在一边儿瞧着,虽也觉神异非凡,却总觉有些怪异。

        “要说大长公主同陛下一道作假,我是不信的,”听了魏国公疑问,她摇头道:“孕中最好不用茶水,可光我瞧见的,刘氏便喝了好几口。”

        魏国公明白过来。

        淑惠大长公主出身皇家,最重嫡庶,刘氏倘若有孕,便是她独子的嫡长子,即使再退一步,也是嫡长女,如何能舍得以那孩子的安全,来为皇帝这场骗局保驾护航。

        可见,直到道清大师说出来的那一刻,她才知晓此事。

        更不必说刘氏感激涕零的神情,真真是挑不出半分毛病。

        “等着瞧吧,”坐到梳妆台前,董氏取下耳环簪:“他不是还预测了几位夫人腹中男女么,再过些时日,便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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