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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


  
启程之前,我对杨广说:“有一事相求:到了晋阳,将我与秦王妃隔开。若非万不得已,我不想与她相见。”杨俊还好些,面对一娘,我承认我十分心虚。
杨广低头思索片刻,只回答一个字:“好。”
我发觉,若杨广只是一道共事的同伴,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做事干脆利落,很有担当,他一旦答应就大可以放心。
奇怪,单就这一点,也不像我印象中的隋炀帝啊?对这个人,我越来越困惑。
我们在一个黄昏到达晋阳城。打前站的人已替杨广安排好了住处。杨广问我,是去旅店,还是回原先的住处。我考虑片刻,决定去旅店。
李诠替我去安排一切。这一路上,杨广颇赞赏他的才能,估计距离他所向往的仕途也不会太远了。
次日,杨广将杨俊邀出来,在他自己的住处设席。
我知道杨俊病了许久,但见到他,还是大为震惊。他竟瘦了那么多!以前他就不胖,而今他的身体像一张纸,会被风吹去。还有他的那双眼眸,我还记得,在掖庭,他站在树下望定我,那样温煦如阳光的目光,如今,这双眼眸竟也失去了原来的光彩。
“殿……阿袛……”我只叫了他一声,眼泪就流下来。
“阿婤!”杨俊喜出望外,推开搀扶他的人,直接冲过来,将我揽入怀中。他的胳膊没有多少力量了,虚得叫人心悸。
而后他又放开我,捧起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一遍又一遍。
“阿婤,你看你,就这样走掉……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我们两个之间,一定是他更痛苦,但他却这样说。我的心蓦地软下来,酸胀的感觉汹涌澎湃,叫我难以抑制。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来,但是我已经来了。
我忽然抱住他,亲吻他。
这个温和的少年,他不是我理想中的爱人,但他确实尽了一切他所能的来爱我,我没有办法不被他感动。
屋里早就没人了,大概杨俊走进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去。
我们俩坐在榻上,杨俊将他的身体放在我的怀里,我用小刀剥了橘子,一瓤一瓤地喂给他吃。他闭着眼睛,不说话,像睡着一样,嘴角露着一丝微笑。我们本该有许多话说,许多事该问清楚,但我看得出来,他很享受这一刻,我便不打扰他。
过很久,他睁开眼,目不转睛地望定我。
“阿婤……”他的声音很陶醉,听起来甚至有些虚幻,“你回来了多好——我曾经以为你再也不肯回来了。”
我没作声,曾经,我也以为自己再不会回来。
杨俊执着地盯着我看,仿佛他闭上眼睛我就会再度消失。“那么,”他说,“这回阿婤你不会再走了吧?”
我怔住,这问题叫我怎样回答?我还没有想过,我承认,我是在逃避。也许我真的不该回来,现在我进退两难。
我的沉默让杨俊警觉,他从怀里耸起身,抓住我的双臂,非常急切地说:“阿婤,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低头看着他的手,他肯定用了很大的力气,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来,可是,他的手还是那样无力。我因为这无力而心软,摇摆不定,就像根墙头草。
“阿婤!”杨俊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有汗珠冒出来。
我叹口气,用手背替他擦拭,“你不要急,我又没有说马上走……”
他稍稍安心,但也只是一点点。他当然不笨,听得懂我话里的意思。“不,”他像个孩子一般固执,“我要你答应从此不再走,不再离开我。”
他的神情在逼着我回答。我闭了闭眼,“阿袛,我……”
我的话没有说完,从外面传来吵闹声。说话的人应该还隔着很远,但因为极大声,所以能听得很清楚。
“去!叫她出来!”
我和杨俊的脸色同时变了。
我心中的惭愧又排山倒海而来,最初的一个瞬间我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永远都不出来。第三者真是不好做的,真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得起这块材料。
可是杨俊看起来比我更紧张,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几乎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我在心中无声地叹息。我将手递给他,他立刻就握住,掌心里有薄薄的汗。
天晓得,一娘怎么能令他这样?她只是娇纵些,但她那么爽直和天真。
大概有很多人在院门外阻拦一娘,杨广一定也出去了,人声嘈杂。一个声音格外突出:“二哥,我不管,你一定要交她出来!我知道她在!你不能这样帮偏架!”
杨广不知道如何回答。到了这会儿,我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他的口气够用,我没有准备好与一娘见面。
我和杨俊手拉手呆坐着,谁也不作声。
声音渐渐低弱了些,也许一娘已经被劝止,我又听见隐隐的女人的哭泣声,心里更加难过。这都是因为我,我还真是个祸水。
杨广终于将一娘劝走,真亏他。
他还派侍女来回禀,隔着窗户说:“秦王妃已先行回府。晋王殿下说了,请殿下和六娘在这里用过了晚饭再回去。”
又过很久,我才真正地嘘口气。
杨俊抚摸我的脸,拨开我额头上的发丝,我这才觉察,我一头的冷汗。“对不起。”他充满歉意地说。
我握握他的手,但很虚弱,现在我也脱了力。
“阿婤受不起这话。”我说。
是的,不是他的错,至少不完全是,我也有错。但一娘她没错。
“一开始还是挺好的。可是后来我们经常吵,当着下人的面也吵,她要样样都依着她,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得依着她,不然就吵……”杨俊喃喃地说着,过得片刻我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后来我索性样样都依着她,什么都不管了,她又不依了,说我不理会她,心里没有她……天。我真搞不懂,我只是不想再和她吵了而已。”
我有些明白他为何会爱上我。因为我总是顺从的、安静的,他不想我说话的时候我便不说任何话。他不懂,我能做到这样,是因为我没有爱上他,所以我不那么计较,和他相处我当作是我的任务,报酬是换一面挡箭牌。
但一娘不一样,她那样的性情,从小就是被众人围在当中的,所以,她要她爱上的男人一样将她放在心的正中。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
我们一起用过了晚饭,天黑下来,侍从来请杨俊回府去。我看得出来,他十分不舍,但我心知这夜他必须回去。
我笑说:“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有晋王殿下在——”
我分明地看见,杨俊眼里异样的神情闪过。我心头一震,难道,他真的知道?其实,知道也不奇怪,我不该忘了,杨俊再温和,也是大隋的皇子。
但是,转瞬他已经恢复了和煦的微笑,几乎叫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当然,”他说,“有什么事你就叨扰二哥吧,我们兄弟这些年不在一起,我也难得有机会叨扰他,你替我补上!”
杨广的笑声从院门外传来,“我才知道,阿袛,原来你就是这样算计我的!”他走过来,手搭着杨俊的肩,兄弟俩一起笑着,看上去十分亲密。
看杨俊出了门,积压已久的倦意一股脑地涌上来,我不由自主地靠在院中的杨树上。
杨广走过来,说:“阿袛今天回去,有的闹了。”
我只“嗯”了声,老实说,我心里一团乱,抽不出头绪来。
杨广又说:“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吧。”
我怔了怔,抬头正见他炯炯地看着我,心里头不由乱上加乱。
“不,不必了。”我连忙拒绝,“如何敢劳动殿下?只消遣人送我便是。”
杨广气定神闲地微笑,“我十分地想送你,但求六娘你赏脸。”
他说成这样,我的脑子又比往日迟钝,再说不出一句回绝的话来。
我们走到门口,门外没有车。杨广望望天,说:“月色那么好,我们不如走走,就当作消食,如何?”
我明知他的伎俩,但又能怎样?我还要感谢他刚才挡住了一娘。
于是我们一路走回去,杨广亲自提着灯。不远,只不过一条街而已。
月色真的很好,像水银泻地,路上的青砖被踩得多了,反射出如薄雪般的光泽。这个时间在古代已算晚了,街上没有旁的人,我和杨广并肩而行,中间隔一人的空隙。
因为静,我们的脚步声音很清楚,“踏踏”的一下一下踩过,同一个节奏,像一个人的。
我起先没有注意,因为我心头还是很乱,但很快的就安静下来。
奇怪,现在就算和杨广这样近,我也不害怕了。自从死过那一次,我豁出去一切都放弃掉,之后就不再害怕。大概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非但脚步,连呼吸的节奏也是同一个。
我觉得很别扭,故意地和他岔开,但是费了好多劲,不久又被他带过去。他连这都那么蛮横。
不知为什么,在失败之后,我禁不住低声地笑了出来。
杨广侧过脸来看看我,我冲他扮了个鬼脸,当然,他看不见,我戴着帷帽。
他问:“那年我第一次遇见你,你正在唱一支很奇怪的歌,那到底是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怎么能告诉你?那是神仙托梦教我的歌。”
杨广笑了。
过会儿,他又说:“你可以把帷帽摘了,这里并没有外人。”
我说:“不。”
他看看我,“你是怕我看见你,还是怕看见我?”
不,这会儿我什么也不怕,我只不过随口跟他唱对台戏,他说东,我就说西,他说甲,我就说乙。
我不作声。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猜对了我就不告诉你,猜错了我就告诉你!”
我把他的话在脑子里绕了一遍才明白过来,禁不住笑出了声。
他说:“阿婤,我们私奔吧!”
我并不当真,所以继续笑。
他也继续说:“我们现在就偷偷地溜走,找个地方去开店,等我们赚到了钱,我们就去游山玩水,等钱花光了,我们就再开店……你说怎么样?”
我停止笑,转脸看着他,他并没有笑,眼眸在灯火和月光的双重映照下闪闪发亮。
我忽然心跳加速,血往头上涌,脸热得发烫。我知道这种感觉,高中时我也曾有过。我想不到会在这么一个时候,突如其来。不不,这会儿我什么都想不到,我的脑子是空的,胸口是满的,全是分辨不清的滋味,一团一团地搅在一处。
我张了张嘴,自己也不知自己想要回答什么,任何一个字都是不走脑子,直接从心里飞出来。
但我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杨广已在叹气,“算了吧,”他微微笑地说,带着一点自嘲的口气,“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会答怎样一个字。”
我回过神来,想了一想,几乎惊出一身冷汗,好悬,我怎么会差点鬼迷心窍的呢?
但是方才那一刻的感觉,思绪一触及,心底便有隐隐的暖意涌动,不由我自己控制。我要用很大的气力挣扎,才能够不会再次沦陷进那种情绪里。
我刻意地,将和杨广的距离又拉远了半步。
“阿婤,”杨广忽然又说,“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阿袛?”
这个当口,他拿把刀来逼我我也一定会回答:“是的。”
不,是我自己逼着自己。
他叹口气,“其实我不信,但是你这样说,好吧,我信你。”他的话充满矛盾。顿顿,他又说:“从小,阿袛跟我最好,他只小我一岁,无论做什么我们都是一起。我……不能看着他这样下去。”
我们已经走到旅店门口,他坐在栓马桩上,手里的灯笼悠悠地晃动,他脸上的神情也跟着晃动,很有些落寞。
我告诉自己别看他,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看他。
在夜色中,又隔着垂帷,他的眉目自然是模糊的,但是,我却分明看得那样清楚,每一道纹理都能拼凑起来,在我心里,明明白白地显现。
心头蓦地一抽,逼得我低下头去。
“如果不是阿袛的话……唉!”他重重地叹气,然后站起来替我敲门。
伙计出来,杨广交待他:“这是地字号的六娘,好生伺候。”
伙计大概正吃饭,被打断了本来颇不乐意,但被杨广眼风一扫,立刻连一口冷风一道吞了下去,硬挤出满脸殷勤来。
我回到房里,草草地洗漱,便躺到床上去。
当然睡不着。奇怪的是,刚才异常清晰的那张面孔,此刻忽然又凑不完整了,只有含含糊糊的一团,但是我知道那是谁,就算淹没在一万张脸里头,我也能第一个就认出来。
但,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偏偏会是他呢?不,我林青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得很,不是套个陈婤的皮我就能修炼成正果。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把自己这样豁出去,这和给杨俊的完全不一样。那只是个壳。我怎么可以爱上他?我怎么可以爱上隋炀帝?我会万劫不复,那是明明白白在那里的结果。
可是,我已经爱上了他。
我真的,爱上了他。
也许从最初,从洛阳城外,也许是他与我共乘一骑的时候,也许是他放手让我走的一刻……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爱上了他,这样地爱他,无法回避,无法否认。
我十分之痛恨自己,用力咬着手指,血丝渗出来,满嘴的腥咸。可是那种痛,完全抵不过心头的痛。
绝对不能爱他,就算装,也要装做不爱他。我狠狠地告诉自己。只要想像一下,未来他是如何左拥右抱,温香软玉……我就会有充足的动力。
第二天一早,云娘将我叫醒。我昨夜很迟才睡着,朦胧地睁开眼睛,感觉像还没有睡过一样。云娘一向由着我睡懒觉,这是很少的事。
尤其,等我稍稍清醒一点,发现天只蒙蒙亮。
我意识到有事,连忙坐起来,“怎么了?”
“晋王殿下派人来,让六娘避一避。恐怕……有人要来寻六娘。”
我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心虚得一塌糊涂,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去当第三者?这滋味像足一只过街老鼠。
好吧,这件事上,我只好自比耗子,谁让我偷了人家的郎君。
我冲到房门口的时候,一娘正好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她看见我,立刻停下脚步。
最初的一瞬间,我的反应是从后窗跳走,但是我没动,我的手脚都僵凝了,想动也动不了。
一娘紧紧地盯着我不放,我羞愧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低头瞧着自己的裙摆,因为出来得太急,踩着一脚,沾上了些许泥土。
我们本来应该成为好朋友的,可是现在却无比尴尬。
我希望她说刻薄话,将我骂得体无完肤。但她没有,走廊里只有静默,别的人也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僵局。
许久,她终于朝我走过来。
“终于见到你了,你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我没说话,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说对不起?我也是女人,知道这有多乏力。
她的第二句话:“真想不到……我应该早想到的。”
我还是选择沉默。
最后她说:“你来吧。秦王府也该有一个侍妾了。”
我惊愕地抬起头,看见她扬着脸,看也不看我一眼,高傲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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