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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9


  
我是注定做不成聪明人了。
杨广和张衡一边玩投壶,一边说话,很快话题转到朝政上。丝毫没有避讳我的意思。
“裴肃上折给至尊。”
“裴肃?”杨广将小矢接在手里,动作停顿了片刻。
张衡提醒他,“贝州长史。”
杨广将小矢投出去,“叮”一声入瓶,沿着瓶口转了几转,停下来。“他和梁毗素来交好吧?”他问。
“是。”
杨广另抽一支小矢在手里,瞄了瞄方向,“说什么?”
张衡将那份奏折逐字背了一遍。梁肃的意思,请杨坚看在高颎为相多年,劳苦功高,理应录其大功,忘其小过,又说杨勇、杨秀废为庶人,以示惩戒,他们应有悔改之心,如果一直监禁他们,岂非连自新之路也断绝了?至尊是仁慈之人,必不忍心于此,不妨封他们一个小小的藩地,以观后效,若仍不肯诚心悔改,再严加惩处也不迟。
杨广听了不作声,小矢飞出去,入瓶,与之间的相撞,“当啷啷”一阵脆响。
张衡瞥着他的脸色,我有些好奇,他是否能从杨广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来?过了一会儿,他徐徐地说:“我看裴肃的意思,总不外是想仿效吴太伯、汉东海王吧?”
我在古代这十来年也算没白混,终于从文盲混成半文盲,他说的这两个典故我都知道一点儿。吴太伯是周文王的大伯父,他父亲觉得小儿子更有才干,想立小儿子为储,吴太伯作为长子,非常识趣地跑到了别的国家,算是让位。汉东海王刘强的故事也差不多,他父亲是汉光武帝,母亲本是皇后,他被立为太子,后来他母亲被废,他也就自觉地让出皇太子之位,汉光武帝毕竟觉得亏待了他,封他老大一个藩国,舒舒服服地养老。
两者的共同特质,都是嫡长,都无过错而失去皇太子之位,后来又都封了藩国。
梁肃上书的弦外之音,清清楚楚。
杨广仍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接连投入了六支小矢,终于有一支撞在瓶口,跳了两跳,弹落在地。他望定张衡,“至尊可说了些什么?”
“至尊对杨公说,这裴肃关怀我家事,也算得上至诚。”
停了一停。
“还有话?”
“至尊已经征召裴肃入朝,想来不日即会抵达大兴。”
杨广本来捻了一支小矢在手,听到这句话,不自觉地放了下来,目视张衡,久久不发一语。
“这事体本来没有什么。梁毗也好,裴肃也好,都不至于兴起惊天之浪来。”
杨广微微垂下眼帘,将手里的小矢丢回原处,淡淡地说:“讲下去。”
“眼下张某所虑的是,至尊年迈,舔犊之情日重……若至尊一时心软,放了两位皇子,另封一小国,未尝不可能。”
杨广不语。
但张衡固执地盯着他,非要等他回答一句才肯继续。
良久,杨广叹道:“若他们果真自新,那也……”
“殿下!”张衡压低了声音,却加重了语气,“正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我的心仿佛被猛提了一下,腾地悬在半空。
一股阴寒平地而起,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入,叫我不由自主地颤抖。我盯住杨广,但他显然未觉察我的神色。
“建平!”杨广淡淡道,“他们终归是我的兄弟。”
“殿下误会了。”张衡四平八稳地微笑,“张某不是那个意思。张某是说,两位皇子眼下是放不得的。至尊或是出自一番舔犊之情,但人心难测,还不知有多少种异想天开的念头出来。殿下,如今宜静不宜动,这不消张某细说了吧?”
我略略地松一口气。
旁听这样的话题,真叫人如坐针毡。
杨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至尊那面……”
“张某言尽于此,”张衡截断了他的话,“余下的请殿下斟酌就是。”
如果说张衡也算是杨广的一条走狗,他实在是条有个性的走狗,尚有几根傲骨,并不屑于摇尾巴。
“这张衡,说话倒是胆大。”
张衡走后,杨广坐了那里沉思,久久地不说一句话。我从他脸上瞧不出丝毫端倪,试探着开口套话。
“诶?……哦!”杨广思路被打断。他太出神,看得出微微吃一惊,然后才回过神来。
“张衡?他是的。”杨广微笑。伸手端过案几上的茶碗,当然早已凉透了。我起身想去给他再换一碗来,却被他拉住,用胳膊箍住我的腰。
杨广给我讲故事。说张衡以前也是周武帝朝的谏臣。周武帝在太后丧期出门去狩猎玩乐,臣下劝谏不听。张衡如何披散了头发,用车拖着一口棺材,一派打算当场替自己收尸的架势,拼了命赶去拉住周武帝的缰绳。
我再也想不到张衡还有这样的事迹,听得入神。
“那么武帝怎样呢?”
“武帝觉得他耿介至诚,奖赏了他一番。”
这么说来,周武帝果然也算得英明的皇帝。
我更加好奇,“那么你……那张衡如何会一意襄助于你?”其实我的意思是,你如何勾搭上他的?
杨广回答:“他自少年时便心存志向,欲成就一凡事业。这些年随在我身边,深知我的胸襟志向,正与他一拍即合。”
他只有这一样,和我印象中的隋炀帝相像,从来也不掩饰他的自负。
我忍不住笑着瞪牢他。
他被我瞧得发愣,“你看什么?”
我笑,“瞧一瞧你的胸襟志向都在哪里?”
“对了,说起这——”他跳起来,顺手拉起我,“阿婤,我倒想起来,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开门,叫人预备车驾。
“要出宫?”我当然兴奋。
“是。我要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不,是见一个人。”
他的兴奋和我的显然不同,不过那也没什么,我只不过想出去透透气,那已足够满足。
车驾很简单,只有两个侍卫便服跟随,应该是他的亲信,熟门熟路,没有一丝意外的模样。我们坐同一辆车,上车我便摘了帷帽。杨广见怪不怪,还替我将车窗帘子打起一角来。
其实天还是一样的天,阳光也是一样的阳光,可是出了宫,便觉得天比宫中的天高远,阳光比宫中的阳光明媚,连空气呼吸起来也清透好几分。
大兴城的民坊是齐齐整整的棋盘格状,我也分辨不清这一条街和那一条街,只知出东宫便一路向南走,经过这个坊那个坊的,都十分热闹。远远听着集市上喧闹非常,吆喝什么的都有,这些年杨坚治下安居乐业,果然是一个太平盛世。
车到一处宅院前,停下。侍卫上前去叩门,一个童子出来,将我们迎了进去。
“欧阳先生近来身子可安康?”
我怔了怔,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杨广以“先生”二字称呼谁。
童子回答:“劳郎君惦记,先生近来精神很好。”听他的语气,似乎并不知道杨广的身份。
我们在厅上坐了,童子看上茶来。
“好茶。”我惊异。极好的茶,火候分毫不差,汤花薄如芦雪,清香直灌入喉。
“如何?”杨广微微侧过来,含笑,“遇到对手了吧?”
“比我高明。”我老老实实,甘拜下风。
杨广笑着瞥我,又看看那童子。童子喜笑颜开,过来给我行礼:“多谢这位姐姐夸奖!”
我呛住,难以置信,“是你煎的茶?”
“是。”
“别人有琴童书童,唯有欧阳先生,”杨广笑,“身边独一位茶童。苦茶,你家先生呢?”
苦茶挠头,“先生方才在睡觉,只怕唤不醒。郎君且坐,我去瞧瞧——”
杨广也不急,坐了慢慢地品茶。
我悄声问:“这位欧阳先生是什么人?”
杨广只答两个字:“能人。”满脸卖关子。
我恨恨地横他一眼。
苦茶回来了,说:“先生刚醒来,又服了五石散,只怕要郎君多等一阵了。”
五石散这玩意儿我在江南时常见人服,大约等同于吸毒,只是程度不同。服了必须要出去快走发散,否则腹内如燃烧一般,抵挡不住。这一等估计要等得久了。杨广似是见惯了,一点也不恼,只道个“好”字。
一碗茶喝尽,杨广忽然拉了我道:“走,咱们先到书房里去看看。”
童子显然也见惯,丝毫不加阻拦。
到书房门口,杨广推开门,我从他身侧往里瞥一眼,见地上铺了极大的一幅画,上面曲曲折折的线条。杨广蹲下来脱了靴子,只穿袜子,踩上那幅画,脚步很轻,倒像怕惊扰了什么人安眠似的。
我学他的样子脱鞋,踩上那幅画。
是幅地图。
站在上面看很清楚,跟现代的地图当然不同,但也分辨得出哪是山川哪是河流。
“为什么没有大兴?”我问。
“不在这幅图上。”杨广随口回答,顿了顿,忽然回头看我,“你看得懂舆图?”
“能看懂一点儿。”这很奇怪?
“你来看。”杨广牵了我的手,一步步轻轻挪动,“这是淮水,这是泗水,而这一条,是古汴渠,虽然已废弃多年,若细加修整,未尝不能用。”
他像个兴奋的孩子,面对着心爱的玩具,一时立起,一时又俯身指指点点。图上标注极多,密密麻麻,他不指点,有些我还真看不懂。
“这里是板渚。若能由此引水向东南,那么可达淮水。但如今难就难在,如何引水?还有,板渚向洛阳这一段,又要如何引水?”
我不知道,是应该泼他的冷水,还是迎合他。
就算是历史上的隋炀帝,我也不知道他所做的这件事,究竟算一桩利在千秋的大工程,还是一桩令百姓苦难的暴政。
更让我迷惑的是,为什么后世的人会说他开掘运河是为了下扬州看琼花呢?他甚至从未听说过琼花。
“如今看来,引黄河之水最为现成妥当。”杨广继续自言自语,“但黄河之水泥沙太多,只怕长此以往,终会有后患……”
“所以必治黄河。”有人接口。
杨广笑着转身,“欧阳先生。”
初春天气,欧阳只穿单衫,满头汗,脸通红,像火烧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刚发散回来。他很随便地向杨广一揖,目光淡淡地扫过我,甚至没有任何打招呼的表示,就踏上了地图。
“修通渠,此乃其一,治黄河,此乃其二,两者必双管齐下。黄河水清,一可保黄河畔众生安居乐业,二可保通渠世代无虞。治黄河,又必得标本齐下……”欧阳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别无一句废话。
不是我喜欢的话题,但也听得津津有味。我对欧阳很有兴趣,他是我所见过唯一一个见了我拿我当空气的男人,不,我不是计较,我是说,很少见到有人对一样事业这样痴迷。
杨广从哪里将他挖出来?这样的性情,估计也要费一番气力,但他总有他的办法。
欧阳和杨广先站着说,而后盘腿坐在地上说。我坐在杨广身边,看他们两人同样目光炯炯,同样满面放光。专注于事业中的男人总是格外可爱些的。
“欧阳先生,近日我另有一个想法。”杨广的手指从洛阳一直向北,“再修一道渠,向北。是否可行?”
“笑话!”欧阳翻翻白眼,“可行不可行,岂是空口白话能说的?!”
“对对,是我粗率了。”杨广笑着,从未见过的虚心。
“近日我打算再沿汴渠走一趟,有几个地方要再测算一番……喂!你干什么?!”
欧阳一声大吼,唬得我手里的东西差点落地。其实我不过是看见旁边一柄尺子不像尺子,钩子不像钩子的玩意儿,一时好奇,拿起来看看而已。
“阿婤,”杨广轻声道,“别动欧阳先生的东西。”  
我冲他笑笑,连忙放下,又道:“对不住,是我孟浪了。”
杨广见我如此,悄悄伸过手来握一下,表示赞许。
欧阳大概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有些尴尬地清清喉咙,这才继续说下去。
回东宫的路上,杨广轻声道:“那欧阳先生的性子是这样的……我的帐他也时常不买。”
我笑道:“有才能的人有些是这样的。”
杨广苦笑,“总不免恃才傲物。”
我想了想,“倒也不是。只不过他们太专心,世俗礼仪就顾不上了。”
杨广将我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一下,道:“你能不计较,那就最好了。”
我心想,从前我大学里比欧阳脾气更怪的教授也有的是呢。
“刚才我拿的东西是什么?”我问。
“那是欧阳先生自己做的尺规,我也不知是怎样用的。”
“欧阳先生……”我在记忆里思索了好一会儿,“他叫什么?”
“单名一个沣字。”
“欧阳沣、欧阳沣……他有什么别号没有?”
杨广想了想,“没听说。怎么?”
“我在想,他这般才能,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杨广笑,“欧阳先生从前不是深居简出,就是沿着河渠到处跑,你哪里会知道?”
不,我是在想,这位惊才绝艳,亲手设计了大运河的水利大师,为什么会在历史上默默无闻呢?
但我不能解释,只得笑笑。
杨广大约是兴奋过了,有些疲乏,合上眼睛靠向车厢。“阿婤,等这一条渠修成,不知可省下多少脚力。你没见过,每年贡赋北运,都有人活活累死啊……”
我胸口猛地一震,直起身子,怔怔地望着他。
“你是为了这才……可是,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也许有别的办法,可以让脚夫不至于累死。”
杨广摇摇头,睁开眼睛,目光却是直视着车帘,仿佛一直望向极远的、寻常人无法到达的地方。
“当然也有些别的办法,但治标不治本啊。凡事皆有利有弊,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一劳而永逸。阿婤,”他笑看我,“说来这还是你的主意。将来史家书一笔,‘陈氏进言’,后世不知多少人感激你。”
后世怎么会有人感激?我心里想。
人人都道他荒淫,为了玩乐一场,就劳动百万百姓开掘一条运河,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人人都恨他,恨到会说,监工的人以吃婴儿为乐,吃掉多少孩子。
可是,为什么我所见到的他,会对我叹息,若不开河,更要劳动多少人?是我错了,还是历史错了?总该有什么原因。
不管为了什么,他总不是心血来潮。那运河,分明也是一点点设计出来的。看欧阳肤色如黑炭一样,不知道在河道上跑了多少来回,也不知杨广如何招募到他。看他们谈水源、谈河道、谈地势、谈泥沙、谈河堤规制……样样都要考虑。分明也有可行性报告,也有研发过程,也有优化……有一切工程该有的步骤。
这一切的辛劳,后世也不会有人提起。
仿佛那一条河的构思,从天而降。
杨广又合了眼,随着车子的颠簸,似真的睡去了。
我靠在他的肩头,心里来来回回,不知有多少谜题。我曾经以为我爱上隋炀帝,是一件非常没立场的事,只因他执着的感情令我无法抵挡。我曾好几次听他说起他的理想,将信将疑,总觉得一半像是玩笑。而此刻,我真正地动摇。
从侧面望去,睡着了的他别有一番安详神态,眼帘静静地垂覆,遮住了那双炯炯的眼眸。他总是从容地侃侃而谈,说他将会如何如何……我忽然开始相信,那是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可是,如果是那样,为什么又会有后来的隋炀帝?我不明白。
我也慢慢地合上眼睛。
我会陪他走下去,所以终有一天我会明白。但,其实我又希望我永远都不要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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