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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


  
仁寿三年余下的日子,是那般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恐惧。
山雨欲来。
杨坚的病一日日地沉下去了,前后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似乎已经因为变本加厉的享乐,迅速淘空了他那个本就已经衰败的壳子。如今他是真正只剩下一个虚飘飘的架子了。
后宫传出一句很著名的话,据说杨坚在病榻上叹息:“如果皇后还在,我的身子就不会这么快坏掉。”
这种时候,他终于还是念起独孤皇后的好来。
也许,他根本也未曾忘记过独孤皇后,他的寻欢作乐,是补偿过去的缺失,也是补偿独孤皇后离去后的空虚。
四十多年的夫妻,如肌肤如血脉,一旦割离,要用什么才能填补?恐怕什么也不能。
仁寿三年腊月,汉王杨谅匆匆回到大兴,见了父亲,大约他也已觉察不对头,一过完年,便即匆匆离去。
我猜想如果可能,杨广一定会留他在大兴,可惜,在此最后关头,他也不能做出任何冒险的举动来。
但对手很可能要铤而走险。尽管我看不清究竟有什么具体的迹象,但却有这样一种强烈的预感。因为对手反正已经输了,不如孤注一掷。这是很容易想到的道理。
杨广现在的状况,是穿鞋的怕光脚的。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无论如何他也必须踏过去。
仁寿四年元月,杨坚终于放手,将所有朝政都交给皇太子杨广。他本人则前往仁寿宫休养。
这么一来,杨素又回到朝中,对杨广来说,这总算是件好事。
大概,几乎所有在杨坚起驾前见过他的人,此时心里都猜测,他还能不能从仁寿宫归来?
最有发言权的当然是太医,但这个当口,谁敢多说一句话?太医们讳莫如深的态度反而更加重了猜疑。
猜疑、猜疑,此时最多的就是猜疑。
连云娘她们进宫时,都在背人处悄悄问我:“至尊是不是不行了?外头都在传呢。”
我无法回答。
陈琼当然随圣驾去了仁寿宫,这当口她必须照顾那个垂暮的老人,直到最终时刻。而我,也就没有了最直接可靠的消息。其实,自从那次杨广告诫过我,我总共也没有去她那里几次了。
杨广和以前一样,每隔十天,会往仁寿宫问安一次。从他的言谈中,我知道,杨坚的病情并无任何起色,反倒有越来越重的倾向。
杨广照例是每次都要召见御医,亲问杨坚的病情,过目药方的。他自己未尝不懂医理,我想他其实很清楚杨坚还能支持多久。
因此,近来我觉察到,驿丞往来大兴和仁寿宫之间的频率增加了。
以前,驿丞每天会来一次,向杨广禀告仁寿宫的诸般事宜,而如今,这频率已是一日数报。这还不算,杨广安插在仁寿宫的私人,递过来的消息。
那么最后的时刻,大约是很近了。
可是朝中却安静得出奇,这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在做最后的准备吧。这最后的一幕一定也是最惊心动魄的。
从杨广那里看不出任何端倪,套问也没有结果,他是铁了心不让我搅和进去的。
然而,其实我此刻是最清楚事情进展的人。就算我会忘记史书上别的事情,这一段我却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一段实在太富有戏剧性。
所有稍微了解一点隋史的人都会知道,杨广在最后时刻,弑父篡位,而逼得他这样做的原因,是杨坚最宠爱的宣华夫人在杨坚面前哭诉,皇太子对她无礼,终于让杨坚看清这个儿子的本来面目,一怒之下准备废掉他。
然而,奇怪的是,如今后宫并不存在一位宣华夫人。
但我记得很清楚,宣华夫人姓陈。
我也同样很清楚,杨坚最宠爱的是谁。
其实我脑子里不是第一次闪过这件事,但我实在不愿意想下去。
在史书上,除了未来的萧皇后,宣华夫人是杨广身边最著名的女人,她是旧陈的公主,她聪明美丽,懂得诗文,杨广为她神魂颠倒……我不愿想下去。
我不想,不代表我不介意,我介意得要命。多少次我都在偷偷地观察,可是我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杨广对她没有丁点儿逾分的表现。
不过,史书上本来也是这样说的,杨广是到最后时刻才露出本来面目的……如果真是这样,叫我情何以堪?即使思绪稍稍接触,也会心如刀割。
曾经阿Q加鸵鸟,觉得那些事也许还遥远,谁知晃晃就到眼前。
从最初,我就不该爱上他,爱上也不该爱得这样深,到如今,后悔也已来不及。
离那个日子越近,心里越是紧张,梦里也会突然惊醒过来。
在暗夜里睁着眼睛,依旧是那大到空荡荡的房间,依旧是随风微动的垂帷,身边的人呼吸匀称。伸出手去又不敢触碰,仿佛那只是一个肥皂泡,触一下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害怕到想要逃跑,然后又告诉自己,不能跑,不能这样没出息,跑也得等到结果再跑。
有天夜里,在噩梦里惊叫,醒来被杨广抱在怀里。
“阿婤,我在这里,不要怕。”
那样熟悉的,低沉有力的声音。
忽然软弱到无法支持,紧紧勾住他的脖子,“阿摩,答应我,不可以离开我。”
“好。”
“也不许对第三……第四个女人动心。”
杨广扳正我的脸,一字字说:“我早已答应过你。难道你忘记了?还是你不信?阿婤,我要说多少遍?你一定要信我。”
“好。我信你。”我说。靠到他怀里,安心许多。
仁寿四年,六月。杨坚大赦天下。随即召皇太子前往仁寿宫。
杨广一反常态,要我与他同行。
“阿婤,你要在我身边。”他说得十分简单。
但他话中的份量,我听得出来。
这样也好,我可以直接面对最后的一幕,无论那是让我伤心的事终于发生,还是如我期待的侥幸,那是又一场令人迷惑的历史。
我没有正式的封号,所以杨广将我算作随侍的宫女领班,这么一来,我反倒可以时时跟在他身边。反正,这职业也可算是我的老本行。
见到杨坚,几乎吓一大跳,形容枯槁,根本已失掉人形。摊躺在床上,翻个身都要小黄门在旁推。脑子倒还算清爽,但没有力气多说话,杨广进去问安,说不到几句便告退出来。
在大宝殿门口遇到柳述,年轻的兵部尚书气宇轩昂,一如我记忆中那样英俊夺目。他与杨广并无话可说,只是互相致意,便擦身而过。
看见他的下颌微微向上扬起,无意间带出几分傲慢。至少是个坦直的人,反正已经如此,倒不如摊在台面上,也不必彼此虚与委蛇。
我跟在杨广的身后,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但想像得出那种一闪而过的阴沉。
想起兰陵公主含泪问:“如果将来……你会怎样对一郎?”可惜我忘记了他的结局,但肯定不会好,如果历史一如我所记忆的。
从这日起,杨广宿在大宝殿,和杨坚一西一东,中间隔一个大殿。
杨坚的身体自是不可能返回大兴了,因而只得将朝堂转到仁寿宫来。又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好住,辛苦了一干官员和驿丞,每日里来回奔波。有时自大宝殿外传过,看得见大门外石阶下三三两两的官员,或站或坐地说事,有不少席地而坐,捧一个钵在吃饭。听说如今宦官们还兼卖饭食点心,倒算一笔外快。
杨广一向十分在意官员仪容整齐,如今千头万绪的事情,也顾不上管了。他每天要见各部官员,处理朝务,不得抽身进去探望杨坚,想必心里焦急,也只得命两个小黄门时时去探问。
守在杨坚身边的是柳述和杨素,按例,还有黄门侍郎。据我知道,杨广费了好大力气想将这个位置给张衡,但到底还是被柳述釜底抽薪,交给了同是昔日东宫侍卫出身的元岩。
这棋输一招,想必是让杨广愈加懊恼,如今杨坚跟前,是个一比二的局面。不过,若论经验老道,杨素怕是比那两人之和只多不少,所以也未必就落了下风。
不,其实还不是一比二,因为,还有一个陈贵人。
我自来到仁寿宫,只在杨坚病榻前与陈琼匆匆见过数面,却连一句话也没说上。但她才是眼下杨坚身边亲侍汤药,寸步不离的人。
最重要的是,如果史书上的宣华夫人真的存在,那想必正是陈琼,因为杨坚身边,只她这么一位姓陈的嫔妃。
可是我不能告诉杨广我所知道的一切,更不能说出陈琼将会起的作用,何况,我也根本不明白,陈琼和他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纠葛。
我只能试着提醒他,陈贵人举足轻重的地位。
杨广对我的话总是不置可否。我想,他其实很清楚,他只是不希望我掺和。
我只能干着急。
仁寿四年七年初一,日月青光,八日乃复。
随杨广去给杨坚问安,他已无法自己坐起,要有人在背后托着他,说一句话也会呼呼带喘。陈琼端了药碗喂他,每一勺都漏出一半,顺着嘴角向下滑,将围在颈项的手巾打湿了大半。
一个宫女上前去换手巾,手忙脚乱的,陈琼又不便呵斥她,怕惊了杨坚。我便上前帮忙,将手巾掖进杨坚的脖领,拿枕头在他脑后垫实。视线扫过,与陈琼对视一眼,彼此心绪都无限复杂。
难道,她与杨广之间真的存在什么瓜葛?不不,我始终难以置信。
我站起身,陈琼飞快地递过一个眼色。我用最小的幅度点一下头,退开。
出门时,我故意放慢脚步,坠在最后面。杨广似有觉察,回头望我一眼。我只得以目光相询。想必他明白我要做什么,微微皱一下眉,仿佛叹息了一声,点点头。我还他一个微笑。
我站在廊下等了会儿,果然,一群宫女簇拥着陈琼自房中退出来,向后殿走。我遥遥地跟着。
后殿想必是陈琼的住处。盈风站在门口等着我,领我到偏厅里。
陈琼一个人坐着,脸向着窗外,一动不动。她在我之前进来,并不会很久,但她看上去仿佛坐了很久,看尽了沧桑一般。
她听见我进来,转过头,“我回来换件衣裳,待会就得回去。”
我点一下头,明白她的意思。
时间不多,我也不兜圈子,走近去,低声问她:“至尊还有多久?”
“你也看见了。”她乏力地回答,“只是靠参汤吊着,能有几日?多则十日,少则三五日。”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犹豫片刻,又问:“那么柳述他们,有没有什么动向?”
陈琼怔一下,“这我怎么知道?”停了一停,她若有所悟地看看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若他们一有动静,便设法告知你?”
“是。”
她低头思忖片刻,“那么,不如这几日你搬来与我同住——你先不要说,先听我说,这样,一来你可以帮我,二来我不必差人去报消息给你。这宫中如今,唉,我也不消说,你想也想得出来。”
我能想得出来,到处都是耳朵。这是很好的办法,但杨广未必同意。
“我尽量。”我说。
回去一商量,果然杨广一口回绝,毫无还转的余地。
“阿婤,你不要搅进来!”他翻来覆去这一句话。
要不就是,“你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我急到想要跺脚。
“我不知道什么?”杨广若有所思地看牢我。
“是……”急切间我不知怎样表达,又不能说实话,真急煞人,“我有感觉,他们那里一定有事。陈贵人会知道,她会告诉我——”
杨广笑一下,捧起我的脸,认真地说:“阿婤,你不要管这些。”
但是我怎么能不管?我的爱情危在旦夕。
其实我是不希望看到宣华夫人哭诉太子无礼的一幕,我承认我自私,但我介意得要命。所以说什么也想试试。其实我想改变的不是历史,我只想改变蒙在我的爱情上的阴霾。
我没有以天下大事为己任的觉悟,我只不过想守着我的爱情,那丝丝绵绵的甜蜜,守得久一些。我记得那所有的幸福,我不要它们瞬息便如烟雾般散去。
可是我该怎么办?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两日后,杨坚至大殿,与群臣诀别。
杨坚握了近臣的手,唏嘘。于是大殿里便一片唏嘘,无法流泪,也要努力地眨着眼睛。
正是盛夏,殿外,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满地星星点点,偶尔随风晃动,晃得人眼晕。听见杨坚低弱的声音在说:“这是朕为天下人选出的佳儿,足当皇嗣,诸公务必尽心辅佐。”
于是,一片山呼。
杨广从殿中出来,神情如常,只是眼眶赤红。当了众人的面,我不能够过去安慰他,只好远远地望着。虽有众人簇拥,如今他的背影看起来越加寂寥了。
到次日,杨坚连话也说不动,勉强地喝一点药汁续命,所有守候在他病榻前的人,无非也就等着最后一幕。
朝务却不能停下来,大殿西阁朝臣依旧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也不晓得杨广现下怎么办得进公。
我在自己房里想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走出来,径直到西阁。门口的小黄门看见我,就要进去禀报,我忙拦住他。
“我给殿下做了点心,你送进去吧。”我将手里的食盒叫给他。
向内望了一眼,离得太远,里面又暗,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又被屏风遮去了大半。心头蓦地一疼,升起瞬间的动摇。
也许我不该自作主张,也许我该听他的话,也许我只不过是去做一件蠢事。
但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我的爱情末日来临。
我还想靠在他的身边,肆无忌惮地呼吸他特有的气息,我还想站在他的身侧,看着他往我的画上题词,我还想躺在他身旁,夜半醒来,在他的脸上轻轻描绘眉眼……我还没有爱够,怎么能这样就放弃?
我踩下稳稳的步伐,转身而去。
陈琼在杨坚身边侍奉,盈风在。她好似早知我定会来,已经替我安排好了住处,就在陈琼的隔壁。
我在房中忐忑不安,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一时算着杨广也许已经看到我留给他的字条,不知他会如何?是否会暴跳如雷?一时又想着陈琼怎么还不回来?踱到窗口,又踱到门口,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趟,也不觉得累。
天色渐渐暗下来,终于看见几盏灯笼进了庭院。
我顾不得什么,径直进了陈琼的房间。她正在换衣裳,几个宫女服侍着。看见我,只点下头,朝坐榻扬扬下巴。
当着旁人,我不便乱了礼数,等她换完了衣裳,才随她坐下。
宫女们端了饭桌上来,皆是江南菜肴。我哪有心思吃饭?陈琼也没有。我们俩都不过略动了动筷子,便搁下了。
“至尊怎样了?”
陈琼不响,低了头似在专心致志地看菜,过了会,忽然将脸扭向一侧。
我惊讶地发现,她的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她哭了。我怎样也想不到,她竟为杨坚哭了。
人终究是感情的动物,再怎样,也有数年的相处,枕边厮磨,到底不会始终全然冷漠。
“我不该问。”我说。
她飞快地擦拭眼角,“没什么。”
我们相视沉默。
不知为何,我竟想起陈亡之前,我们常常这样无奈相对。命运莫测,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居然又为了那个亡陈的人相视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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