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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合租


今天是个晴朗的天,伏清白出门上班时,房子里的客人还在酣睡。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采石场开挖机装石头。挖机是石场的,他只是出个人工罢了。不是自己的挖机,挣得钱当然也比那些有自己挖机的人少许多。

        当年他辍学后,打了一年多的临时工,家里的亲戚实在是不忍心看他年纪轻轻的就在社会上游荡。一无所长可不是个长久之计,他们一合计,打算送他去技校学开挖机。学技术也要钱啊,这笔钱还是亲戚们东拼西凑的。

        学了两年的挖掘机技术,他就开始在各个工地上开挖机,跟着身边的师傅学习。直到前两年他才完全毕业,开始自己找活干。开挖机当然是有一台自己的机器为最佳,他那个师傅为人颇善良,给他想办法凑钱买了一台挖机。后来张潜要出国留学,他没法,只能把还没捂热乎的机器转手卖了。

        这样一圈转下来,他身上背着差不多六十来万的债务。这些钱,都够在这个地方买一套一百多平的新房子了。

        知道他为了一个狼心狗肺的女人卖了挖机,身边的亲朋好友也把他看淡了,不再给他提供帮助。都把他当做反面教材教育小孩,不准和他过多往来。

        他有的时候也会问自己,问自己后悔吗。答案是,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他这种人,这辈子不就这样了吗。为什么还要去奢求一些缥缈的东西呢,徒增烦恼罢了。

        人生不能寻根问底,不然就会发现,人生真的没意思透了。

        晚上伏清白下班回到家,客人已经无影无踪,就连垃圾桶里的泡面都被人一并带走了。

        他照旧是给自己煮了一锅面条,加了一把青菜进去。他租房附近的这条街道上,每天早晨都有挑着担子买菜的老人家。他有的时候也会去光顾一下他们的生意,选两把新鲜的青菜。

        看到这些七八十岁还在为了生计奔波的老人,腰杆都快碰到地板了,他免不得会想起自己的奶奶。那个封建、弱小,却是世上唯一爱他的人。

        爷爷奶奶那一辈人,吃了数不尽的苦,没有多少人有过挺直背脊的一天。他们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出生,潦倒贫穷地过完了这一生。

        最起码他奶奶,就是很典型的这种人。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守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就过完了一生人。

        然后到了他父亲那一代人,依旧是守着脚下的土地过日子。娶了个媳妇,生了个孩子,日子却还是不得安宁。要么忠于大山,要么背叛大山。他母亲最终选择了背叛大山,一个人离家出走了,从此音信全无。

        父亲是个酒鬼,一天下地干农活,把自己永久地埋在了黄土里。

        奶奶从此开始念叨个不停,说他母亲是丧门星,娶了就没一天安生的日子。念叨着,念叨着,在他读高二时,把自己念叨着去见神明去了。

        从此,他就成了孤家寡人。

        现在,命运到了他这一代。他难道会有什么不同吗?

        不会。

        隔天下班回到家,伏清白在铁皮门口,碰见了等候许久的陶浔阳,她身旁还放着一个行李袋。他没有问话,直接越过她,打开了门锁。

        陶浔阳跟在他后边,嘴里还嘀咕个不停,“我昨天回家了,我爸说我成年了,不能再死皮赖脸地待在那个家里,今天直接把我赶出来了。他说我有本事骂人,那就有本事不要去问他要钱。我一天都在找工作和房子,我在旁边一个鞋店找了个卖鞋子的工作,明天开始上班。附近没有房屋出租了,其他地方的又远又贵,我想了想,还是来找你合租吧,我可以出房租的,不会要你一个人承担的。”

        伏清白还是一言不发,忙碌了一天后,他根本不想再费脑筋思考这些破事。生活就是太操蛋了,总有各种各样奇葩的苦难向人涌来。他并不是想做个大善人,只当这是生活对他的考验。可能是生活看他过得太平淡了,想着给他加点调味剂。

        在尘埃里滚了一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洗澡。上次是考虑到陌生女性在场,他才没有第一时间去洗。但是今后可能都要和这个生活赐予的礼品打交道了,他也就按照正常生活节奏来。

        地下室那个简陋的卫生间除了一个蹲坑,什么都没有。就算是冲厕所,都还得从外边接水冲刷。他租的这个房子,除了卫生间,也没有其他合适的地方洗澡了。夏天打一桶水进去就行,冬天就还得另单烧水。

        房子虽然简陋,好歹租金便宜。钱才是最重要的。

        对于伏清白来说,只要不是睡大街,哪里都一样。

        陶浔阳觉得对方这是默认了,便开心地收拾着自己的小房间。床上的被褥还没有被人收起来,刚好方便了她。她的行李袋里也只是一些简单的换洗衣服,其余的放在这个地方也不合适。

        她都被人赶出家门了,当然也没什么贵重的物品之说。

        收拾完自己的小房间,趁着对方在楼下洗澡,她想着去把晚饭煮了。

        昏暗的地下室就挂着一颗光线昏暗的灯泡,根本照不到所有阴暗的地方。

        站在木板搭建的厨房前,陶浔阳这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上次只知道伏清白十分钟不到就煮了一锅面出来,轮到她自己,她根本无从下手。

        厨房里摆着一个电磁炉,一个铁锅,一个空铁盆,一个铲子。

        陶浔阳试着拿起那口锅放在电磁炉上,想着应该要先加水,又往那个水池望去。这才发现那是个水渠,墙上挂着的拖把还在滴着水,看起来像是些酒店用的大拖把。水珠一点一滴落进了水渠里,也落进了她心里。

        伏清白光着上身,一手用毛巾擦着头发,一手提着水桶,就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陶浔阳就举着一口锅,冲着他傻笑。

        他整个人洗去了一身的尘土与疲惫,粗黑的头发滴着晶莹的水珠,在橘黄色灯光的照耀下,倒是显示出一个清秀、精瘦的年轻小伙子模样来。平日里行尸走肉的做派,套着厚厚的铁锈甲,宛如一个人到中年万般不如意的潦倒大汉。

        “把锅放那里,我来煮。”

        陶浔阳闻言立马把锅放回了原处,跟着他上了楼。

        回到卧室,伏清白先是翻出了一件颜色洗得灰白的长衫穿上,随手用力搓了几下头发,然后把毛巾挂到了窗外晾着。

        “晚上只有吃面条。”

        陶浔阳立马笑道:“好的好的,我不挑的。”

        “住在这里的不止我一个人,下面那个厨房是公用的,那里的东西不要随便碰。”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一楼住的应该也是些租客,这个房子太小了,室内没有合适的厨房空间。烹饪有油烟的食物,只能去地下室的公共厨房。

        今后也要在这里长期生活了,陶浔阳只能适应这里的生活规则。最好的学习对象,当然就是她的合租室友了。

        伏清白先是从桌子下方的收纳盒里拿出了面条,又从冰箱里翻出了老干妈和青菜,把这三样东西装进锅里,然后就端着下楼了。

        陶浔阳站在石梯子旁,看着他把锅里的东西拿出来,接上水,然后打开电磁炉烧开。等待的间隙开始洗青菜,过两道水,菜就洗干净了。另一边的水也开了,他直接把面条放进水里,再加上老干妈,最后把青菜放进去一起煮。

        简单粗暴,又方便快捷。

        眼看他快弄好了,陶浔阳急忙哒哒哒爬上楼,拿了两副碗筷到水渠旁清洗。

        伏清白听见了动静,转身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顿饭,确切地说,这顿面条的味道,还可以。端回房间里后,伏清白又往里面加了一些盐和麻辣,总体上不差什么。

        两人沉默地吃完了合租后的第一顿饭,陶浔阳抢着去洗碗,伏清白也没有拦着她。

        伏清白盯着窗外的夜色发呆,耳朵里偶尔传来楼下家长教育小孩的声音,还有电视机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这才是大部分人的平常生活,吃饭声、争吵声、嬉笑声。

        他的生活里,却总是充斥着风声、雨声、轰隆声。认真听,还可以听见落叶鼓掌声,鸟儿高歌声。

        陶浔阳洗完碗回来了,把碗和筷子都放回了原处。陶瓷碗的撞击声,唤回了伏清白的思绪。

        “我……我现在还没有那么多钱,可不可以,下个月才给你房租?我去修了一下我的手机,现在身上没有钱了。我问了我那个工作,老板说是下个月才会发工资。”

        伏清白抬起头,眯了眯眼,低沉道:“我知道了。”

        陶浔阳对着他露出了一口小白牙,感激道:“谢谢你!谢谢你收留我,晚安!”要不是考虑到对方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她都想冲上去给人一个熊抱。

        伏清白没有回话,看了眼她额头上已经化开的淤青,转身又把头伸向了窗外。

        陶浔阳也不在意,笑了笑,悄然退出了房间,让他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时光。

        或许也是无处可去的可怜人罢了,或许也是没有一个知心朋友的同道人罢了。不管是为了什么,人终究是站在了他面前。他还有什么可图的,一身债务?还是这一条命?

        趋光性是人类的本能。

        第二天陶浔阳起床时,早就没了伏清白的身影。她在地下室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衣服就上班去了。

        她上班的地方是个地方性连锁鞋店,反正在这个城市开了不少的店铺。她走路十分钟就到了,倒是很方便。

        这个店有三个女孩,轮班倒。每天八点半开始上班,晚上九点下班。底薪一千五,提成多少就看销量了。

        陶浔阳的上班时间都是在早上,她特意找店长调的时间,她希望自己能够上早班。和她一同上班的另外两个女孩,一个是外地嫁过来的媳妇冯果果,三十岁出头,人长得瘦小白净,是店里的老人了。另一个也是刚来没几天的李玉贤,年纪二十岁出头,一米六的个子,有一百六的体重。

        她们上班必须穿工作服,统一着装。

        一到换衣间,陶浔阳立马从包里掏出一瓶药出来,脱了衣服,急忙让李玉贤帮她涂在背上。

        “痒死我了痒死我了,快帮我涂点药。”

        李玉贤接过药,看着她白皙光滑的背部全是血淋淋的抓痕,吓了一跳,“小陶你怎么回事啊?别人给你抓的?”

        “不是不是,我自己抓的,过敏了,太痒了。”

        “你什么过敏吗,过敏成这样,也太可怕了吧。”

        “灰尘过敏,慢慢就习惯了。”

        春节刚过,现在正处于生意淡季时分。一早上,店里就没几个顾客。三个人之间的感情倒是快速建立起来了,连一顿吃几碗饭都交代了个底朝天。

        冯果果是外地人,年轻的时候在外打工认识了现在的老公,一头热就栽了进去。现在有两个儿子,家里老公是个绣花忱头不中用的,婆家那些亲戚又是这长那短的,要不是考虑到两个儿子,她早就离婚了。

        李玉贤也在外面打了两年的工,父母怕她以后找了个外地的,就急匆匆把她叫回来了。现在每天给她安排相亲,就想着快点找个人把她给嫁了。一家人也是经常为此闹得不愉快。父母是觉得,没个稳定的工作,也没有读书,超过二十岁结婚,就算晚婚了。趁着年轻,早点结婚生子,挑起一个新家庭的担子。

        陶浔阳就那些家庭琐碎事,父母不和啊,家庭不睦啊,也惹来了另外两人的同情。

        这日子,总没有一个人是顺心的。

        四点钟陶浔阳就下班了,她在网上查了一下,清肺吃什么食物和水果比较好,想着去超市买一点。到了超市,她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顿时什么念头都熄灭了。

        纠结了一会,她还是决定去买点新鲜的蔬菜。晚饭煮什么呢?米饭?有句古话说的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她还不是个巧妇。那就继续吃面条?简直太丧心病狂了。

        算着伏清白下班到家的时间,陶浔阳按着他的方法,煮了一锅面,还放了她今天买的新鲜菠菜叶子。煮面的时候,她才发现,上次对方在超市买的面条,又要没了。

        晚上依旧是七点过,伏清白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他一进屋,看见那一锅面条,并没有说什么。

        两人又是沉默地吃了这一餐饭。

        陶浔阳第一次吃自己亲手煮的面条,发现和伏清白煮的,还是差了点感觉。就算她是对吃的不怎么挑剔的人,都发现了这其中的差别,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吃完饭,伏清白默默地收拾起了碗筷,拿到楼下去洗干净。

        陶浔阳觉得很公平,一人煮饭一人洗碗,这样才是长久之计。

        不过另一件事,这样处理可不是长久之计。

        伏清白这里没有电脑,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无线网。夜间生活,连手机都不能尽情地刷了,可谓是枯燥到了修仙的境界。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多了,陶浔阳都不敢细想,一千多个日夜,对方是怎么打发的。

        这样的生活,怎么能叫人有盼头。

        还没等她思索出个结果,伏清白就又光着个身子出现了。可怜见的,这才第二次而已,为什么她就觉得一切很正常了?

        伏清白也很坦然,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身体被别人看了去。

        陶浔阳等他穿好了衣服才笑道:“对了,一直忘了问你,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看着对方干净澄澈的眸子,伏清白犹豫了一会儿,才没什么起伏道:“采石场开挖机的。”

        陶浔阳想了一下附近的采石场,骑车差不多四十多分钟,如果他每天六点下班,七点多到家,倒也差不多。

        “你们工作的时候戴口罩吗?”

        “厂里有发。”

        “那你记得戴口罩哦,灰尘很重的,对身体不好。”

        伏清白坐在床上,歪着头阴沉沉地看着她,头顶湿漉漉的发丝还流着水。一束一束,一颗一颗,打湿了他新换的干净衣服。

        陶浔阳抱着膝盖与他对视,接着又笑着叹了一口气,“你每天下班了回来做什么,吃完饭,做什么?”

        伏清白思索了几秒钟,没回答。

        陶浔阳挑挑眉,起身笑道:“晚安,早点睡吧,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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