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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第 153 章


八爷一句话出来,  所有人都震惊。

        康熙愕然地一回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八爷一仰头,好似看见了康熙,  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见,朦胧的视线里只有福晋临走默默看自己的一眼,一双美丽的眼睛。

        “汗阿玛,  儿子有话说。汗阿玛,  儿子有错,  儿子和大臣们有联系。但儿子请求复立太子的心是真的!汗阿玛,  儿子只求,太子能原谅大哥,汗阿玛!惠母妃是儿子的养母,  惠母妃如今天天病着,汗阿玛,  儿子求你。”

        八爷“砰砰”地磕头。

        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两辈子了,  头一回在康熙面前这么硬刚,只觉得背心冰凉,  眼前乌黑一片,  浑身无力地软倒在地上。脑袋轰地一声,只余一片空白,耳内不断地重复着那句“什么都不要担心”、“什么都不要担心”……

        廉亲王胤禩的话回响在澹宁居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神魂出窍一般浑然未觉,又好似都听到了,看到了,却也没有在意了,  都没有精力在意了。

        康熙一眯眼,看向老四。

        四爷正在心里骂老八不争气,所有的嘴皮子功夫遇到汗阿玛就歇菜了,迎上老父亲审视的面容,俊脸上一片哀戚,声音低沉暗哑:“汗阿玛,人人都知道儿子和二哥不和睦,可二哥就是二哥。公选太子,儿子即使知道很多人选二哥,儿子也不选,因为儿子不想讨好他。可是,还是那句话,二哥就是二哥。汗阿玛,求您复立二哥。汗阿玛,求您,放了大哥吧。大哥他知道错误了,您打他,骂他,罚他办最苦最累的差事不给奖励,您不要关着大哥,大哥,是海东青啊。汗阿玛。”

        “汗阿玛,儿子今天斗胆,是,八弟的胆子是儿子支棱起来的。因为儿子知道二哥和三哥、弟弟们最近的煎熬。都是手足兄弟,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了,除了父母,兄弟姐妹们就是最亲的亲人。汗阿玛,儿子其实也害怕,可是胤祥昨天说,他小时候顽皮,被大哥发现了,大哥要打,二哥护着。被二哥发现了,二哥罚站,大哥护着。汗阿玛,儿子小时候,何尝不是这样?大哥,和儿子在战场是背靠背的兄弟啊。八弟伤心于惠母妃,儿子伤心于手足,求求汗阿玛,求求汗阿玛,……”

        四爷磕头,兄弟们都跟着磕头。

        除了老二和老三。

        一声声“求求汗阿玛……”要人心碎,也可能是都想起来儿时的经历,皇子们放声大哭。

        “汗阿玛,儿子小时候,被大哥训斥欺负,可儿子和保泰打架被保泰堂兄欺负了,是大哥帮忙儿子打回来。汗阿玛,大哥是大哥啊。儿子再恼他,不能不认这个大哥,汗阿玛!”

        “汗阿玛,儿子恼怒二哥,二哥老是端着太子的架子。可是二哥也是照顾过儿子的,汗阿玛,在无逸斋进学被张英老师罚,是二哥帮忙儿子说话。儿子知道二哥就是显摆,可二哥就是二哥啊。汗阿玛。”

        “汗阿玛,求求您,复立二哥,放出来大哥吧,我们一家人,还和以前一样儿啊。汗阿玛。”

        “汗阿玛……”

        一声汗阿玛,一个磕头,脑门碰在院子里黄土上,不一会儿就是一片脏污,八爷的额头,已经出现了鲜红的血迹。

        康熙深深地呼吸,轻轻地一闭眼。

        老四!

        康熙怒的想把老四给圈禁了!

        可这个时候,他只能忍着,跟着一帮糟心儿子们感动感动。

        大臣们因为皇子们的举动,泪流满脸,陈廷敬跪着上前几步,和康熙哭诉:“皇上,臣也是有岁数的老人了,臣不和皇上说国家天下。皇上,家和万事兴啊。皇上。皇子们如此兄弟情深,皇上,这是老天保佑大清啊。”

        李光地直接伏地痛哭:“皇上,臣家里的孩子们闹得乌鸡眼一样,为了一个庄子,为了一个店铺,算计来算计去。皇上,皇子们这样友爱,多好啊。皇上!”

        阿灵阿的嗓门最大:“皇上,大爷魇镇二爷,二爷如今已经好了,二爷一向宽仁,二爷再恼怒大爷,一定也不想大爷还继续被关着。皇上!大爷府上的孩子们是无辜的啊。皇上!”

        好啊,这都要给老二道德绑架了。老二要是不原谅老大,就是不宽仁!康熙那气得,一张老龙脸青紫,马蹄袖下的手指头都在颤抖。

        揆叙没有阿灵阿的大胆,也没有他和太子之间的仇恨,可他和太子爷也不和睦啊。大爷的母亲是纳兰氏惠妃!揆叙放声哭道:“皇上,臣看着皇家兄弟这样友爱,臣好感动。皇上,大爷有罪,您要他戴罪立功,皇上,大爷有能力忠心于您啊。皇上!”

        康熙脸皮抽抽,脸上肌肉抖动,到底是没有开口。目光在一个个磕头哭嚎的儿子们身上掠过,落在唯二没有磕头,挺直了脊背跪着的老二和老三身上。

        胤礽面容紧绷着,脸上肌肉一颤一颤的,牙关紧咬,老四!老四!

        老四在威胁他,如果他不原谅大哥,就不是宽仁,就不能复立太子!

        胤礽在上驷院被关了小半年,受尽了罪,尤其担心毓庆宫的一家人。他做梦都想被复立,重新做风光无限的太子爷。可他此刻只有满腔恨意,强烈的恨意冲击他的头脑,他完全忘记了今天一定好好表现,也完全忘记了熊赐履和王剡千叮嘱万叮嘱他的话。

        胤祉呆呆木木的,这些日子,他真是在煎熬。他不是一个狠心人,他只是一个书生。大哥被圈禁,十三弟也差点儿陷进去,他夜里做噩梦都是大哥要杀他。如果太子复立,反正他自己也没有希望了,他干嘛还要背负陷害大哥和十三弟的良心债?

        胤祉蓦然一弯腰,“砰砰”地磕头。

        他一句话也没说,也没哭,但他这个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切。清秀斯文的脸上流露出来的悔恨和痛苦,那么的压抑,那样的深刻,要人见之落泪,心里酸酸的难受。

        都是为了一个龙椅啊。可再怎么争斗,也是兄弟啊。在场的侍卫太监们都看低头擦眼泪,无声地哭泣。

        康熙:“!!!”

        好一个杀人诛心老四!

        康熙暴跳如雷:“左右侍卫们,将这一群混账都拿下,都押送宗人府!不是要同情他们大哥吗?都去关着!”

        侍卫们哪里敢动?大臣们哭抢着上前,抱住康熙的大腿。

        “皇上,可不能啊。受罪在皇子们身上,疼在你心上啊。皇上。”

        “皇上,皇子们做法纵然有错,都是好意啊。您打罚都成,四爷说得对,大爷是海东青啊,您别关着他啊。”

        康熙蓦然老泪纵横。

        朕能不疼老大吗?老大跟着朕上战场,每次都冲锋在前头,那个时候他才多大?跟去的老三和老四还小,他处处护着两个弟弟,他脾气不好嘴巴坏,可他是,他是自己第一个养住的孩子,朕怎么可能不疼他?

        可是老大的嘴巴那么坏,留他在外头早晚惹事。康熙心里难受,又更气老大拎不清的,看不清自己的能力,一门心思争皇位,就他的那点心眼,打小儿在无逸斋就被弟弟们耍着。

        “朕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康熙突然放声大哭,“太皇太后、皇考啊,是不是你们在天有灵,保佑玄烨?朕的儿子们……朕的儿子们……”

        康熙哭得语无伦次。皇子们因为康熙的哭声,更能哭。大臣们悲痛难忍心神大乱,但到底都是人精中的人精,立即听清楚康熙话中的伤痛,“在天有灵,保佑玄烨……”这也是感动了啊。

        一片哭声中,有一道尖锐的声音高喊:“皇太后到~~”

        皇贵妃扶着皇太后,领着一群老嬷嬷太监们,慢慢地走进来,康熙一看到老母亲也给惊动了,知道是老四捣鬼,还是心里大恸,领着文武群臣给皇太后行礼,未语泪先流:“儿臣给皇额涅请安。皇额涅……”

        皇太后看着皇帝,颤抖着双手扶他起来:“皇帝处理国事,我本不该来。可是,都是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帝,您生气,打罚都成,您不要气到自个儿。”皇太后说着话,也哭了出来。

        康熙起身,朦胧的视线里看出来皇太后有备而来的模样,哭道:“皇额涅,都是儿臣没有做好,惊动了您,要您为这一帮子糟心的操心。皇额涅……”

        “做长辈的,不给孩子们操心,给谁操心?”皇太后摇摇头,哭道:“我只盼着,不管怎么样,你们都好好的,健康平安的。”

        一句话引动康熙衷肠,真哭了。

        “皇额涅……皇额涅,您怎么来了?”

        “是老四派人去和皇贵妃说,说他要惹你生气了,皇贵妃担心他惹事,去找我。老四又怎么了?”昏花老眼在人群里寻找老四的身影,担忧道:“老四那?”

        康熙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皇额涅,朕就知道是老四!”

        “老四孝顺。胤祐病了,皇上不要人告诉我。老四要是被打了板子,我还不得心疼晕?老四那?”

        康熙拿皇太后的偏心实在没招儿。

        大臣们跪在康熙身边,突然有点同情康熙:四爷生怕自己被打板子,皇太后担心。提前找来皇太后。这就是孝顺?

        康熙心疼自个儿,哭自己道:“皇额涅,老四犯错,该打。”

        “打了他,你不心疼,我心疼。”皇太后看到孙子们跪着的一圈儿,发现他们还在哭着磕头,忙抬脚走过来,几步走到老四面前,一看他一张小俊脸都是泥土,额头都有了血迹,吓坏了。

        “胤禛!”皇太后惊呼一声,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脸:“脸怎么这样了?啊!皇帝!”

        四爷小绿茶瞬间又是两行泪顺着泥土脸下来,孝顺道:“皇祖母,您别怪汗阿玛,是胤禛犯错,惹的汗阿玛伤心。皇祖母,都是胤禛的错,要您担心。”

        皇太后可不听他的,胤禛的脸可不能毁了。顿时朝康熙看去:“皇帝!”

        康熙心想,额头那点伤能怎么样?可他瞧着一贯干净白皙的老四这个模样,也是心疼。心疼就更气。

        “皇额涅,您别管。”康熙怒声道。“这小子,无法无天。朕正要处理国家大事,他鼓动老八一嗓子,叭叭叭地都是他的理由。”

        “就这么点事情?”皇太后阻止老四继续磕头,也怒了:“皇帝你说话,当儿子还不能插嘴了?老八就插一句话,能怎么了?”

        康熙一噎。

        “皇额涅,这不是插句话的事情!你别听他撒娇!”

        “还能是多大的事?我的孙子们都额头受伤了,和我撒娇,我也不能管?”

        “!!!”

        “都别磕头了。”皇太后对孙子们一声怒吼,气得浑身都抖:“他们有错儿,皇帝教导就是。脸上是能伤到的吗?啊!”脸转向嬷嬷太监们:“带着你们的小主子走。”

        康熙:“……”

        “好好好~~”康熙真是无奈了。“皇额涅,您先回去休息,朕不要他们磕头了。都滚起来!”最后一声朝儿子们吼的,疾言厉色的,那是真动了真火。

        皇太后惊喜,心疼地看着老四额头的伤势,哄着道:“可别惹你汗阿玛生气了,快认错儿。”

        四爷不磕头,还是哭:“皇祖母,胤禛犯错,也要求汗阿玛。皇祖母!胤禛想要汗阿玛放了大哥和二哥。”

        一句话要皇太后泪水涟涟,虽然她老人家偏疼老四,可是这些孙子们,哪一个不是在她面前长大的?

        皇贵妃在一边哭着,孙子们围着自己都呜呜呜地哭着,好似小时候一样的小幼崽,受了伤,只能找长辈哭出来。

        皇太后顿时心软了。

        看向康熙。

        康熙看一眼变得木木呆呆的老二,手指着老四:“你给他们求情,您就不怕被牵连?就不怕朕圈禁了你?”

        “儿子不怕!”四爷脱口而出。吓得皇太后猛地给他脑门一巴掌,怒斥道:“浑说什么,和你阿玛好好说话。”

        “好啊!”康熙已经怒气勃发,思及今天老四折腾的一出一出,哆嗦着手摸了摸腰间,没有佩刀,左右看看,劈手拽过隆科多,一把抽出他的宝剑,在手中一挺,一脚踢开挡在前面的一个太监:“好你个老四!”猛地上前几步拿着剑指着他,帝王威势全部释放出来:“你到底怕不怕?”

        “儿子不怕!”四爷梗着脖子,吸着鼻子看着老父亲,看一眼皇太后,痛苦地哭着,就是不低头。

        皇太后被那长剑的寒光闪着,倒退一步,迷迷糊糊的问身边扶着自己的人:“皇贵妃,皇帝手里的是什么?”

        “皇太后!”皇贵妃抱着皇太后,呜呜呜地哭着。

        四爷一看,生怕皇贵妃和皇太后受到刺激,袖子呼噜一把眼泪,一扬下巴,哽咽道:“儿子不是怕你,是怕皇额涅和皇祖母担心。你看。”从袖筒里抽出来一副画儿,傲娇矜持地扔给康熙。

        康熙以为是什么机密,收起来长剑,命令陈廷敬打开。

        陈廷敬哆哆嗦嗦的,其他大臣皇子们反应过来,一呼隆地上来抱着康熙的大腿和胳膊。胤祥还大喊:“四哥你快跑。”

        康熙:“……”

        画儿打开,陈廷敬一眼看去,就是心肝一颤,大喊一声:“皇上您看。”

        康熙被儿子们的手脚捆住,歪头一看,顿时一颗心好似被巨石撞击,最软最软的一块肉被石碾子一遍一遍地碾过去,痛不可言。

        明朝汪广洋画的一副画儿《画虎》:虎为百兽尊,罔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陈廷敬哭道:“皇上,四爷不怕你。皇上,四爷敬着你啊。皇上!”

        李光地也看到了,思及自己的儿子们肝肠寸断:“皇上,为人父亲,都是这样的啊。皇上!”

        男人之间情感的表达深沉而含蓄,王广洋以“虎为百兽尊,罔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喻之,透彻地解析了父爱的伟大和沉默无声。

        大臣们都小声地哭着。

        皇子们看到了画儿,知道四哥不怕的原因,齐齐放声大哭:“汗阿玛,四哥也是为了大哥和二哥,汗阿玛!”胤祥哭得最伤心:“汗阿玛,四哥说您伤心啊,您一直伤心啊,汗阿玛!罚了大哥和二哥,您最伤心啊汗阿玛!”

        康熙仰天看一眼,泪水朝肚子里流。

        “罢了罢了,放出来老大和老二,戴罪立功。”康熙一句话出来,听着大臣们和儿子们惊喜地哭喊:“皇上圣明!”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好似看到太皇太后和自己微笑,心口蓦然一松,这小半年来的压力结成的冰山,开始融化。

        “皇额涅,儿臣扶着您回去休息。您放心,儿臣不罚他们。”康熙话一出口,儿子们高喊,一起放开他扑向四哥/四弟。

        “四哥/四弟,你快起来,汗阿玛不罚了!四哥/四弟你快去洗洗脸,你这脸可不能破相了!”

        康熙瞅一眼这些糟心儿子们,大步朝皇太后走去,孝顺道:“皇额涅,您看,这就是皮小子。不打不行。”

        皇太后一回神,听了康熙这话立即反驳:“再罚也不能罚脸。”

        “是是是~~儿臣记住了。”

        康熙和皇贵妃扶着皇太后回去休息,大臣们一看,赶紧地爬起来,李光地顾不得擦眼泪,小跑到胤礽身边,恭敬道:“二爷,皇上有一道旨意给您,但是要先和您说说话儿。”

        那意思,您快跟着去啊。

        皇子们自己闹腾,您不跟着三位长辈走,还愣着做什么?胤礽知道他的意思,可是他还沉浸在刚刚的闹腾中,神情恍惚。

        一边的兄弟们抱在一起,高兴地跳着吼着,好不开心。

        “四哥,我们去大哥家里喝酒,今天一定要把大哥的好酒都喝完不可。”

        “四哥,我们再要大嫂整两个好菜,几个侄女儿包的饺子最好吃了。”

        “四哥……”

        四爷一挥胳膊:“好!就这样去大哥家里,要大哥看看我们为了他的付出。还有二哥。二哥!你看看!”四爷对着还发愣的老二指着自己的额头,气恼道:“二哥,你可要好好补偿弟弟。”

        胤礽瞬间气得就要冲上去,一边的李光地赶紧拉住他。

        “二爷,二爷,您快追皇太后、皇上、皇贵妃娘娘。”这个时候不表现孝顺,你还要什么时候孝顺?李光地自觉他这次真是操碎了心。

        兄弟们齐齐冲着胤礽做鬼脸,瞧着他眼珠子都气红了的模样,灰头土脸的嘻嘻笑着,要多瘆得慌有多瘆得慌。

        四爷:“二哥,弟弟们给你道喜了,你快去照顾皇祖母和汗阿玛,看看二嫂和孩子们。弟弟们先去给大哥道喜。走着!”

        “走着!”

        一群皇子们开开心心地,瞬间都走了。

        胤礽被气得身体一个倒仰,幸好托合齐力气大扶住了他,托合齐哭道:“二爷,你快去见皇上。”

        见了皇上,李光地才能宣旨意啊。

        胤礽咬牙切齿的,老四!一把甩开托合齐,大踏步去追皇太后和康熙一行人。

        大臣们和侍卫们瞧着他的背影,默默叹气:您好歹沉住气啊。哎!看看四爷。

        在看看那群皇子们闹腾着离开的背影,更是叹气:这真真就是一个活阎王啊,杀人还要诛心的!

        胤禔府上,看守的将士们突然看见一群皇子们出现,都兴高采烈的,开心地行礼。

        钮祜禄家的音德恭敬地笑道:“阿哥爷们,奴才们已经收到旨意。和大爷道喜,大爷不信那。”

        胤祉哈哈哈大笑:“没关系,这不,我们都来了。”眉眼舒朗,之前的抑郁消散,他又是斯文秀气的皇家三爷。顶着一脸的黄土眼泪鼻涕的,痛快地笑着:“弟弟们,我们直接进去。”

        “好!进去。”“进去。”

        兄弟们一拥而上,进来府邸,一眼看到前院里,大哥一身去年的旧衣服,守着一盆猪头肉用手抓着大吃特吃,嫂子和侄子侄女下人们都在默默垂泪,顿时心里一酸。

        胤禩嘶吼一嗓子:“大哥!”

        “大哥!”“大哥!大嫂!”兄弟们喊着,快跑上前,弘昱一头扑到四叔怀里,哭嚎不止:“四叔,四叔,他们说放开阿玛,他们骗人。阿玛难过。四叔,阿玛难过。”

        “傻瓜,不是骗人的。是真的。”四爷抱着大侄子,感受他瘦下来的身体,心里一疼。“别怕。看看叔叔们头上的伤,你玛法心疼你阿玛,叔叔们给你阿玛求情,你玛法就放了你阿玛了。”

        良久,良久,安静中,胤禔手里的一块猪头肉掉在盆里,油汪汪的大手在阳光下闪光,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弘昱在四叔的怀里,宛若天长地久一般地抬头,愣愣地看着,四叔额头上的血迹,抖着嘴唇,“哇”的一声:“四叔!!!!”

        这一声,包含了一个孩子多大的恐惧和仿徨。

        他真怕,一家人的命运,都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过去了。

        “四叔!!弘昱害怕!四叔!弘昱害怕!”弘昱抱着四叔,颤抖着身体哭得撕心裂肺。

        胤禩看着大哥实在难过,扑倒在他身上使劲地摇着他的肩膀,大声地哭道:“大哥,您的手是拿剑拿枪的,大哥!”

        胤禟胤俄胤裪胤祥胤禵等人,万万想不到,他们威风八面的大哥,会变成这样。

        胤祥猛地一脚踢飞了这盆猪头肉,一块块肉在太阳底下飞扬。盆落在地上,发生“砰”的一声声响。

        胤祥红着眼睛指着大哥怒吼:“大哥,你怎么能放弃!你看看侄子侄女们?侄女们都大了,要开始议亲了!”

        “我怎么样我怎么样!”胤禔猛地跳起来大喊:“你们一个个的,胆子肥了是不是!”大手拍着胸膛:“大哥要是不养好身体,万一倒下了。他们更难过!懂不懂!”

        “不懂!”胤禵一脸怒色对上大哥:“颓废就是颓废。你说,你这些天有练功夫吗?有看书吗?你是圈禁在府里了。但汗阿玛没有说你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吃吃吃!”

        胤禔猛地一捂脑袋,一屁股坐下来,无声地哭着:“大哥打小儿就笨。大哥不会教导他们学文学武,只能这样,只会这样。”

        兄弟们的吵闹响在耳边,弟弟们硬拽着大哥去洗漱,大福晋激动地给下人们发赏钱,一枚枚铜钱,不是往日的银锭子金瓜子,却是所有人喜极而泣。

        四爷微微侧首,骨节分明的手不停地安抚侄子消瘦颤抖的后背,拇指上翡翠扳指的光芒闪动,一阵轻微的冰凉隔着肌肤沁心而入。春日里日影狭长,隔着满院子无人打理的疯长花草细细筛进,连墙角的铜漏声也越发清晰入耳来,缓缓“咚”一声,似砸在心上一般,连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摇晃。

        四爷低头抚着弘昱毛刺的脑袋,低低道:“好孩子……”

        音德的叹息简洁而哀伤,仿佛一个短促而不完整的手势:“四爷,您也赶紧去洗漱。您的伤口进了土,不能拖延。”

        四爷看着她,语气里骤然失却了所有温度:“我没事。这里的人你都管好了。有手脚不干净的,都管好。一般的东西无所谓,但是大哥大嫂重视的东西,要看顾好。”

        音德因为四爷的严厉,表情里带着温和的体贴:“四爷,您放心。平日我们都注意着,大爷和大福晋都好着。”

        皇家贵胄被圈禁,生活某方面也是艰难。不缺吃穿,但首先奴仆们都是不听话了,都有了心思了。这是人之常情。胤禔说的对,他身体好着,才能镇压这些下人和看管的士兵们,护住一家人。

        心中有明净如台的温暖,幸好老父亲命令音德等人看管。

        四爷默默片刻,对音德温然唏嘘:“幸好是你们带兵看管。时间也不长。”

        上辈子最后见到的大哥,四爷已经不忍心去回忆。唯一的骄傲是生了二十个儿女,要自己给养着。

        四爷无奈摇头,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息,皇太后派来太医叶桂给他们清理额头,叶桂诚惶诚恐的,也怕皇子们的额头留下一点点疤痕,仔仔细细地清洗上药。

        四爷被疼的“嘶”一声。叶桂忙道:“这药是一定不留疤痕的。但是很疼。四爷您忍着。皇太后说了,您的俊脸一定不能伤到。”

        “……”

        叶桂小心地抹药,又道:“皇太后说,您的侧福晋人选定下来了。您要娶媳妇,一定要好好养着这张脸。”

        “……”

        四爷乜他一眼:“小桂子,你不是要出门游历?”

        “我倒是想啊。可皇子爷们这样伤着,皇上不同意我走啊。”叶桂也很烦恼。“四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可不能不在意。尤其这张脸。这是皇家的一个招牌。”

        “……”

        “您信我的。您有这张脸,别人再恨你,也能体谅你。你要是没有了这张脸,就您活阎王的名声,走到大街上一定被人吐唾沫。”

        “……胡说八道。”

        “至理名言。”

        两个人在屋里贫嘴,收拾好自己的胤祥晃过来,听到一耳朵,哈哈哈哈大笑。

        “四哥,您没看皇祖母紧张你的小脸紧张的。”胤祥笑的忒是痛快。“四哥,你要娶小嫂子了?小桂子,是哪一家的姑娘你听说了吗?”

        叶桂手上动作不停:“十三爷,旨意没下,我就是知道,也不能说。”

        “嘿!”胤祥摸着下巴,瞄一眼四哥,琢磨琢磨,瞄一眼四哥,琢磨琢磨。

        四爷:“……”

        “去看看,你三嫂四嫂他们来了没有?”这个时候,皇家福晋们应该收到消息了。

        “我说,四哥,你是不是害怕四嫂,不给你娶啊。”胤祥迷瞪眼瞅着他四哥。

        “瞎说。”四爷脸一肃,等叶桂忙乎好,对弟弟一瞪眼:“四哥会怕你四嫂?”

        “爷、十三弟。”院子里传来四福晋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进来一眼看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看,虽然有纳闷还是一脸的喜气洋洋,随即变成惊讶和心疼:“给爷请安。爷,您的额头怎么了?十三弟,你的额头,哎吆吆,疼不疼?”

        “疼。四嫂,可疼了。”胤祥指着额头撒娇。

        四福晋惊慌了,凑近了看两眼,再看看胤祥的,眼圈儿就红了:

        “光听着受伤了,怎么这么重?好生养着一段时间。叶桂太医,这药要一天上几次?有什么忌口的?要不要吃药?他们的脸上可不能有疤痕。”四福晋盯紧了叶桂。

        叶桂在收拾自己的药箱,闻言,先给四福晋行礼,笑道:“四福晋,这药要上三天。忌口的,不能吃辣的,不能喝酒,不能吃一些发物……”瞄一眼对着四爷幸灾乐祸的十三爷。“还不能吃肉。”

        胤祥哀嚎一声:“你胡说!”

        叶桂看向四福晋:“四福晋,是真的。”

        四福晋刚刚还犹豫那,此刻也顾不得了,忙道:“十三弟,忍忍三天。太医说得是。您放心。我一定管住了他们。”

        爱好喝酒·四爷:“……”

        爱好吃肉·胤祥:“……”

        四福晋要丫鬟给叶桂太医红包,笑着送走。一转身,面对一脸丧气气恼的哥俩,哄着道:“就三天。就三天。忍一忍就好了。我刚给带来了一些蔬菜水果,春天的布料等等。我在这里帮助大嫂,爷、十三弟,你们今天还有事情吗?”

        四爷一眨眼:“要去一趟宫里。胤祥和我一起,现在就去。”

        “好。坐马车去。不要骑马。额头上的伤不能包扎,外面有灰尘。”四福晋很是严肃。

        四爷:“……”

        胤祥闷笑。

        午后阳光正好,四爷在马车里闲坐着翻书,胤祥神色莫名地瞅着他,瞅一眼又一眼,发现他回视,又躲开了。四爷放下书,纳闷地看着他:“有什么事情直说!”

        胤祥瞅了四哥一眼,低着头沉吟了一会,才道:“刚刚八哥收到宫里的消息,汗阿玛对二哥大怒!”四爷一惊,这又是为了什么?定了定心神,看着他问:“为了什么事情?”

        胤祥抬头飞快地瞟了四哥一眼,犹豫了下说:“今日,虽然很多人请求复立太子,可是都知道,是因为八哥的活动。马齐、鄂伦岱、揆叙、王鸿绪等大人都出面保奏立八哥。汗阿玛要二哥不能记仇。二哥梗着脖子就是不说话,说八哥结党。”

        四爷猛然睁开眼睛,只想着,老父亲对太子仍有余情,但太子如此行事必定会激怒老父亲。自古皇帝最恨儿子们私下结交大臣,唯恐出现党派之争或者自己权利被架空,康熙也不例外。但目前最要紧的是安稳。

        默了一小会,问:“汗阿玛怎么说?”胤祥略微犹豫了下道:“汗阿玛极为生气,说……”他停了下来,四爷吸了口气,肃声说:“照实说!”

        “二哥说,大哥在宗人府的时候,曾经说过,他没有机会了,就推荐八哥做太子。二哥说八哥和大哥彼此勾结庇护,谋夺太子之位;说八哥在朝内私结党派,还说……”他又停了下来,四爷再好的脾气,也被他折腾的,没有脾气了:“慢慢说。”

        胤祥嘻嘻笑,嬉皮笑脸地接着说:“二哥说大哥和八哥妄蓄大志,党羽相结,谋害他。即使不圈禁,也当削其爵位。”他一口气地把太子的原话重复了出来。

        四爷眉心一皱,随即松开。他倒是不奇怪二哥此刻就开始反击。但,这个时候,汗阿玛听了这样无情无义的话儿,必然是大怒的。……

        胤祥看四哥坐在凳子上,身如雕塑,半天没有反应,只得试探地叫道:“四哥,四哥!”四爷强自定了定心神,没有力气地问:“后来呢?”

        “然后八哥说,他去求汗阿玛‘宁可不要了亲王爵位,也要承担今天的罪过。’”他学着八哥的语气说道。四爷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可汗阿玛当时正在气头上,九哥和十哥都担心。十四弟又说,‘大不了以死明其心志。’还说,‘今天汗阿玛震怒之下,竟拔了侍卫的长剑对着四哥’,可见是恼怒我们阻止他复立太子了。反正我们都是凑数的儿子……”

        四爷‘哦’了一声微微惊讶,看着胤祥,胤祥也是脸有余惊地回看着四哥。

        四爷静了静,安慰自己,没什么事情的!十四再怎么折腾,寿命长着那。看着胤祥:“接着说。”

        胤祥说道:“当时三哥看见汗阿玛拔刀,急忙扑上前跪抱着汗阿玛双腿哭劝,别的兄弟也都不停磕头恳求,汗阿玛缓解了怒气,却有点奇怪。”

        胤祥又停了下来,四爷长叹口气道:“说吧,别再吞吞吐吐!”

        他赶忙说道:“兄弟们和三哥的关系都缓和了一点,四哥,弟弟对三哥也不恨了。……宫里来的消息,汗阿玛打了二哥一巴掌。二哥倔嘴说:‘我就知道您最疼四弟。不管他犯什么事情,您都不生气……’”

        四爷听后木木地坐着,过了半晌忽然想起,忙问:“皇祖母那?”胤祥忙回道:“汗阿玛和二哥说话,是在清溪书屋。皇祖母和皇额涅都不在场。四哥不用担心。”

        四爷一时静默无语,当年弘历和弘时的争斗,老八蛊惑弘时导致的父子相杀,一幕一幕都在脑袋里走马灯地放映,模糊又清晰,只觉得脑袋重如巨石,根本无力思考。心如被千针所刺,先时还觉得疼痛,这会却只觉得麻木。

        胤祥在旁默默站着,过了半晌,他才说道:“我福晋……”

        四爷才反应过来,还有侧福晋的事情,问:“真的定下来了?”

        胤祥道:“基本都定下来了。我福晋早就听母妃们说了,这几天一直和我闹着那。还是四嫂好,到现在四哥还不知道。——四哥,你是亲王了,有两个侧福晋。”

        四爷:“有两各侧福晋的名额,但不是要有两个侧福晋。”

        胤祥回道:“一个、两个关系不大,关键是家世。四哥,您这次可上点心。我听说,八哥最近还拉拢年羹尧和隆科多那。拉拢年羹尧可以理解,毕竟汗阿玛要重用他了,不到三十岁就是四川布政使。隆科多……奇怪。隆科多和他处不来,只是一个侍卫。有一次还被鄂伦岱撞上了,隆科多和鄂伦岱大吵一架,闹到了汗阿玛跟前。这些事情,一直没敢告诉你,……年羹尧……四哥,我不放心。”疏阔明朗的眉眼间,有清晰的担忧。

        四爷沉默了一下,看着胤祥认真地说:“四哥知道了。谢谢十三弟帮助四哥。四哥就不说感谢的话了。”

        胤祥哼哼一声,又说:“四哥,年羹尧的妹妹也在选秀名单那,三哥盯着,八哥也盯着那。”

        四爷朝他感激地说:“四哥知道了!谢谢了!”

        他越发地哼哼,一头滚到四哥身上闹着:“你就不能上点心?即使年羹尧忠心于你,万一他妹妹进了三哥府上或者八哥府上,外人怎么看?这就代表,年家变成汗阿玛指定的皇子势力了,没有你的份儿了。年遐龄退休了,年希尧如今可是广州巡抚了。”

        到了宁寿宫,皇太后累了,在打盹儿,哥俩都没有打扰,在院子里一颗玉兰树下摆了膳食,可算是安心用了晚膳。

        胤祥去了储秀宫请安,四爷一个人静静地走在后宫的鹅卵石小径上,只觉得一颗心乱跳,竟没个落处。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还好,还好,大哥没事了,汗阿玛将来必然不会再因为承德的事情圈禁胤祥了!一面想着,却不知为何,心里难过得紧。

        四爷不停地问自己,自己知道结果,原本以为是一个重复的简单过程,可重来一次才真正地意识到,原来一个简单的结果,居然要经过这么多的坎坷和痛苦。他都不知道,上辈子自己是怎么熬过来闯过来的。前面还有什么要发生呢?究竟还要发生多少事情?四爷一直不去想将来,可原来眼前就有苦痛。他不知不觉走到承乾宫门口!思及太医说的,皇额涅的身体情况,只觉得心神燥乱悲伤,却无计可施、无法可想,只得默默地走着。

        天渐渐地暗了,四爷却一无所觉,因为心本就沉浸在伤心之中,只是走着。

        皇贵妃就知道他会来,一路上的宫女太监嬷嬷给他请安,他含笑点头,进来偏殿,啪啪地打着马蹄袖给皇贵妃行礼:“儿子给皇额涅请安。”

        “快起来。我看看。”皇贵妃忙起身,拉着他的胳膊心疼地打量着他,发现他额头的伤势上了药,生气道:“磕头不知道小点儿力气?膝盖没事吧?”

        四爷收回来心神,深深吸了口气,道:“没事。皇额涅今天身体舒坦吗?”

        “我好着那。你午饭用了吗?”皇贵妃瞅着他瘦下去的脸,越发地心疼。

        “用了。在宁寿宫和十三弟一起用的。皇祖母在休息。没见到。”四爷一副单纯孝顺儿子的小样儿。

        皇贵妃上上下下看他两眼,还是放心不下。

        “马上要娶侧福晋了,我这里有一份药膳。你小时候吃的,给你炖好了。芝麻,端进来。”

        “奴婢来了。”一个绿衣宫女答应一声,端着一个托盘进来,四爷闻到小时候熟悉的味道,瞪大了眼睛:护肤美白的药膳!

        皇贵妃一瞪眼:“快吃。”

        四爷只能点点头,一口口地用完了这份药膳,完成任务。

        皇贵妃一挥手,宫女嬷嬷都退下,自己坐在一张黄花梨雕花牡丹圈椅里,看着儿子,犹豫了下,终于没有忍住:“你的性子,你汗阿玛知道,也是一直看重你的,不会因为一些事情牵连你。再说了,就算是生气,也是你汗阿玛的儿子,一时生气责罚也是有的,过几日等你汗阿玛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四爷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点了点头。想着,虽然这些年来费尽了功夫,可只是身为人子的责任不求回报,可皇额涅向来对自己极为照顾,现在又间接暗示了康熙的态度,以示宽慰。而隆科多、夸岱也待自己不薄,这些话……可毕竟是暖人的。

        母子两个简单地说着最近的一些事情。

        都知道,四爷打头闹了一场,康熙生气是必然的。

        “你汗阿玛生气归生气,如果每一个儿子都是鹌鹑只顾着讨好他,他才要去哭皇陵了。养孩子啊,……”皇贵妃叹气一声,面色有点没有睡好的暗黄,但气色还好。

        一身金丝纹边的杏黄袍子气派得很,头发简单地盘起来,梳的整整齐齐,只有一根金簪别着。和年轻时候的锦衣华服满头珠翠不同,却是别有威严和体面。也越发的,没有女子柔情了。

        “佟佳家的事情,你不要管。要他们作,使劲地作。折腾到你汗阿玛忍不住了,狠狠地整治整治,他们才是知道厉害。”提起来这件事皇贵妃就来气,动动身体,放松放松,又道:“隆科多怎么样了?我听说他这次被卷进去了,还有你一个小舅子?也是命数。他们两个啊,暂时立下再大的功劳,你汗阿玛也不会封赏,如果在你面前闹情绪,你注意安抚点儿。”

        四爷点头,瞅着她的面色,关切道:“儿子都记住了。皇额涅,你多照顾自己。”

        皇贵妃笑了:“就是昨天晚上和你汗阿玛吵了一架,这又是五月了不是?”

        五月,赫舍里皇后的祭日。

        可父母之间的恩怨情仇,四爷当人儿子的,怎么说?

        皇贵妃却是显然气得狠了,也不顾忌,愤愤不平地道:“你当你汗阿玛召见老二,为什么哭?”撇撇嘴,“提起来这个事情,我就脑仁疼。偏偏你九妹妹那个憨货,还说什么,皇额涅,你生气什么?君既无情我便休,汗阿玛念着赫舍里皇后是重情义,您自己乐呵含饴弄孙多好?听听,这小丫头一点不贴心。”

        四爷咳嗽两声。

        他也觉得,皇额涅如今一个人多自在?干嘛还要管汗阿玛心里哪个更重要?只是,他也总惦记着皇额涅的位分,当下笑道:“皇额涅,九妹妹说得对那。您保养身体,每天开开心心的,多好?汗阿玛准备过六十大寿了,每天保养身体,您呀,要准备过百岁大寿,反正……”您比汗阿玛小。看谁熬的过谁。

        眨眨眼,皇贵妃反应过来他的话,噗嗤笑了出来,明朗开怀,依稀可见青春时候的风采。

        “你这小子,忒是无赖。这还是看谁活得久?你呀,不懂男女之情。人都是差不多的。皇上,可能就是因为我天天闹着,他才越发惦记着前头的。我呀,都知道。就是闲得慌,吵吵架才舒坦。”

        四爷不认同地皱眉:“……皇额涅,您生气做什么?您和汗阿玛都是要好生休息的人,过了困点儿不睡,就不好睡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不吵架。”皇贵妃因为被儿子管着,很是无奈地说道:“你们两个孩子,重感情,但都是心大的属木头的。你福晋是个好的,你九妹妹的夫婿,你给看看,找一个心细体贴的。”

        提起来这件事情,四爷也是上心:“皇额涅放心,儿子这几次去木兰,一直都有关注合适的儿郎们。……真不要九妹妹留在京城?”

        “留什么留?”皇贵妃气哼哼的。“巴不得长个翅膀和她姐姐一样飞了。她姐姐在喀喇沁,天天写信来说什么草原跑马,参观学校办学,她早心动了。你皇祖母如今最是喜欢她,想要她去科尔沁。你汗阿玛还在犹豫那。就她的性子,哎,以前觉得她是小棉袄体贴,还担心她心软将来委屈了自己,哪知道,学你学了十成十。”

        四爷:“……”赶紧端正地坐好装乖。

        皇贵妃瞅着他罪魁祸首的小样儿,嫌弃道:“滚滚滚。看见你们两个就烦。”

        四爷:“……”

        到了永和宫,揉揉脸,端正了态度,和行礼的宫女嬷嬷太监们含笑点头,进来偏殿给德妃打千儿行礼,德妃拉着他的手上看下看,最后瞅着他额头的伤势,跌坐到椅子里,掏出来手帕捂着嘴,一直地哭。

        一边哭一边念叨。

        “老四,我不是要你做坏人。兄友弟恭很好。可……额涅只是一个平凡人,只是一个母亲,首先想着自己的孩子都好好的,安全健康的,你怎么这么冲动那?你就不怕吗?你就算不想想我们这些长辈,也要多想想你的一家小……”

        四爷乖乖地听着。

        可能是因为老六胤祚活着,德妃即使疼爱老十四,也不是上辈子那样。更多的心事是担心老六的身体情况,间接导致,对自己也是态度有点变化。

        当然,也可能是,这辈子自己也不再自觉是亲哥就天天管着老十四,惹的老十四天天告状。

        四爷微笑着,听着,答应着:“额涅放心。今天的事情是小事。汗阿玛生气几天就过去了。”

        “你就说假话哄着我。”德妃还是哭着,半真半假的。“你说说你,看着最是稳重的,其实闹起来最是厉害的,老十四冲动,有你管着,我什么都放心。可你自己这样冲动,谁管着你?你自己要注意,……额涅这些天也不好受,宫里人都羡慕我三个儿子都安安生生的,我却是日夜提着心,……”越哭越有伤心的架势,好似忘记了规劝儿子的目的。

        “你福晋是个好的,进宫记得给毓庆宫带些吃穿用的东西,大福晋家里也没忘记,谁能想到那,只能尽心罢了……我刚去看惠妃回来,一辈子的老姐妹了,怎么能不难过,老四,你一定要好好的……”

        “额涅,”四爷的表情略严肃,看着德妃的目光也是认真。“儿子很高兴,很庆幸。皇额涅、额涅、福晋,都是明理的人。儿子很惭愧,要你们跟着担心。皇祖母……儿子……都知道。”

        “你知道就好。”德妃听了这话欣慰很多,觉得老四经过这件事成长不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皇祖母出面,容易吗?你皇祖母从来不管事情的。你皇额涅心里有沟壑,额涅什么也帮不上,只求不给你们拖后腿。你福晋啊,心好,只是你也不能太护着,她总是要长大,这次你不在北京,她自己多跟着你皇额涅学习,看着就稳重很多。”

        四爷微微惊讶,他护着福晋?对上德妃不认同的目光,哑口无言。

        这辈子,真是将福晋当成女儿宠着了。

        四爷摸摸鼻子,尴尬道:“儿子记住了。保证不耽误福晋的成长。”

        “这才对。”德妃满意了,擦擦眼泪,瞅着老四少年郎的俊脸又不放心地叮嘱:“你府里的女子们,你要上点心。不要惹事,更不要惹出来争风吃醋算计的事情。侧福晋要进门,府里一定有变动的,……这些日子多关心关心你福晋。”

        四爷只管答应:“儿子记住了。”

        德妃对他的木头性子也是放弃劝说了,叹气道:“家事、国事,哪里撕扯得开?教导孩子们更要上心。红虾一样的孩子,也就需要关心几年,过了时间就长大了,差事你今年不办,明年还能办。这一点要记得。还有你身边的老十三,包括老十四,……谁敢给你惹事,你只管打骂教训。你不狠心,他们就要在别人手里吃亏,到时候才是大害了。”

        顿了顿又低头拭泪,伤心道:“不是我看别人的孩子好,是老十三就是比老十四稳重。上次你六弟也说他,有空多读书,再有空在家里带孩子,跟着老八后头转悠什么?他就是不听,气得我心口疼。”

        四爷还是点头答应着。

        德妃更满意了,笑道:“快去宁寿宫看看,皇太后醒来没有。要好生孝顺着。”

        “哎。儿子都记住了。额涅好生休息。儿子告退。”

        四爷再回到宁寿宫,发现皇太后醒来了,苏茉儿嬷嬷也在,两个人正说话儿,精神头不错的样子,很是高兴。

        皇太后拉着他坐下来,一把扑棱他新剃头的青瓜,气恼道:“胆大包天的老四,吓得我腿软,你自己倒一点不知道害怕。”

        四爷脑袋靠在老人家的肩膀上,直笑:“皇祖母,汗阿玛心软那。”

        苏茉儿嬷嬷发现皇太后听了这话也心软,言道:“四阿哥,这次是特殊情况。要尊重你汗阿玛。”

        “嬷嬷,胤禛记住了。”四爷忙端正姿态,惹得皇太后又笑。

        今天这件事,和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大不同,都是老八那一嗓子害得。四爷挺生气,老八躲着不见人,他倒是要看老八能躲多久。

        第二日去上早朝时,明显感觉周围的侍卫大臣们都暗里打量自己,有人充满探究,有人伺机而动,还有人面色虽平静但眼光却锋芒必露。四爷表情自若,应对得体,更重要的是老父亲待自己一如往常,又都带着思索慢慢收回了目光。

        四爷心里半带嘲讽地对自己说,原来往日的气派固然和自己的能力有关系,但也脱不了汗阿玛的照顾。毕竟在朝堂之中,老二是太子,老八势力大,老八身边还有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朝中大臣更是对太子不满者多、拥八阿哥者多。

        康熙从面色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昨日的怒气,表情温和,象往常一样批阅奏章。只是眉梢眼角有几丝疲惫。看到他来了,也没什么特别表情。四爷也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帮着老父亲整理奏折,批复昨天积压下来的政务,因为从来追求的不是老父亲的宠爱,也不怕失宠什么的,心态很是平和。

        清溪书屋的太监们侍卫们,进进出出汇报事情的大臣们看着四爷举止如常,都是赞赏得紧,陈廷敬微笑地看着四爷说道:“四爷,臣在现在这个岁数,都做不到宠辱不惊。”

        四爷顽皮地笑。陈廷敬等人根本不明白,既不看重,又何来忧惧?

        这几天,老八、老九、老十都在家老实呆着,老大进宫谢恩。四爷也收敛了行动,毕竟现在周围的人都睁大眼睛瞅着他,行差踏错,后果难料。至于汗阿玛会怎么判定这件事,只得自个内心煎熬着,面色还不能露出丝毫。

        晚上独自在书房看书,想着不知道江浙庄稼现在如何?忽听得有人敲门,苏培盛进来:“爷,大爷来了。”四爷愣了一会,才慢慢起身迎接出来滴水檐,胤禔拎着两坛子酒,站在如意居院子门口,静静地看着走来的四弟。

        “过了三天,能喝酒了吗?”胤禔沉声道。

        “大哥的酒,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喝。”四爷微笑开来。

        胤禔将酒坛子重重的压在胸口,似乎兄弟们的力量透过这重量直达心口。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滑了下来,半年来绝望伤透的心稍稍安定,萌生希望。

        一日午后正在工部衙门翻阅章程,常三喜进来,打了个千,郑重说道:“爷,刚皇上派大臣宣旨意,释放被关押的大爷和二爷。群臣朝贺,听说皇上很是高兴。”

        四爷心道,终于等到了。微笑着说:“这可真是一件喜事!”

        常三喜看了眼四爷,笑说:“皇上释放大爷和二爷,心情大好,又宣封五爷为亲王,六贝勒、七贝勒、八贝勒为郡王。九阿哥、十阿哥、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为贝子。爷,八爷从廉亲王降低到廉郡王。”

        四爷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露出了真心的笑。

        五弟这辈子,不是靠着被皇太后养着,凭真本事,获得亲王之尊,很好!想到终于暂时雨过天晴!老父亲最终选择复立太子固然是父子之情未断,可更重要的稳定形势,对其他儿子们的忌惮,几相权衡,他宁愿选择太子这个由他亲自培养的势力,一个他清楚来龙去脉,他亲自赋予,绝对可以掌控的势力。

        “起来吧。”康熙淡淡说道,“昨儿朕叫你读《易经》,你可照朕指的篇章细看了?”

        胤礽又打个千儿起身,一哈腰答道:“夜来喘嗽些儿,功课没读完。只略有一点体会,无论获咎蒙恩,皇上都为的天下后世。‘君子以虚受人’,儿子反躬自省,颇觉受益良深。”

        康熙听了含首微笑,转脸问李光地:“胤礽讲的可对?”

        陈廷敬和李光地对望一眼,从这父子和谐的对话中,看得出他们之间的和谐,彼此的怨隙早已冰消瓦解。

        一边坐着的马齐不由暗自懊悔,没来由赶什么八阿哥的热灶,如今怎么和二阿哥相处?

        李光地却道:“二爷解得极是。象辞曰:山上有泽,咸;君子以虚受人。《易·说卦传》曰:天地定位,山泽通气。咸,是味觉。感,是思想知觉。高而能下,满而能虚,富而能俭,贵而能卑,智而能愚,勇而能怯,辩而能讷,博而能浅,明而能暗,是谓损而不极。能行此道,唯至德者及之。不知对不对?”说着便拉了陈廷敬和马齐,道:“我们一起给二爷请个安!”

        “我是有罪的人,而且皇父在这里,怎么敢受你们的礼?”

        胤礽早已知道,陈廷敬、李光地是少数几个直接保荐自己的臣子之一,见他们这样,早已红了眼圈,一手扯起一个,含泪说道:“快起来!”

        康熙呷了一口茶,微笑道:“实在是李光地见得更透彻。胤礽,你要记住这个教训。你中了魇镇,朕知道你苦。但是,德不胜妖。”胤礽忙道:“阿玛圣训,儿子谨记。”

        “嗯。”康熙沉吟道:“这些天的奏章看看,免得生疏了政务。朕心里最怕的是你存了报复心。比如眼前的,马齐保荐你为的是情分,还有朝里那么多的臣子,各有所保,你怎么看?”

        胤礽忙赔笑道:“昨儿熊赐履、王剡等人也问过儿子,儿子想,不管臣工们推举谁,都是本着上头合着天心,下头合着民意,忠于朝廷忠于大清的义举。熊赐履讲君子不念过去,只看未来。王掞讲天下为公,不得一人而私之,细思这些话确是至理名言。所以不但群臣,就是胤禔,儿子也不敢心存怨恨。这里请三位大臣做个见证,我若违心而言,必遭天诛!”

        胤礽娓娓而言,痛心疾首地一味自责,马齐听着心头一宽,暗自舒了一口气,康熙也频频点头。只陈廷敬、李光地玲珑剔透的心思,觉得他过分“光明磊落”,未免不合人情常理,却哪里敢点破这一层?

        “……但愿你心口如一。”康熙说道:“……你要反过来想想。胤禩性子温善;胤祉读书做学问,很安分;老四你熟悉;老十三老十四是两个千里驹,仗义勇武,……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康熙生怕胤礽记仇,一个一个长篇大论地讲述皇子们的好处,正说得兴头,见隆科多从外头进来,便问:“什么事?”

        “回主子爷,十三爷和十四爷打起来了!”隆科多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康熙和胤礽,“几位爷还和四爷吵,康亲王弹压不住,急得晕了过去!”

        康熙“啪”地拍案而起,立时气得浑身发抖,许久才定住了神,冷笑道:“走,都跟着朕去看看那群混账!”说罢起身便走,到了却不拉架,站在一大堆看热闹的朝臣后头,冷冷看着大吵大叫的儿子们。胤礽马齐等人也只好跟着。

        胤祥和胤禵早已被带刀侍卫拉开,死死架着不放,胤禵额上乌青,胤祥鼻中出血,兀自对骂。

        “老十三,就你这德性?你敢拦着我?”

        “就这德性,比你也强些儿!”

        “哼!那也要瞧你的本事!”

        “嘻,今儿我们两个就走走把式!”

        康熙看这边时,胤禟胤俄两个正一人一句地喊着。胤俄说:“四哥这事情你别管,和你无关。”胤禟接口儿挣命嘶吼:“四哥你做亲王,我们服气。可是我们凭什么就是贝子,就因为我们排行低,出生晚了?”

        四爷不动声色,脸上毫无表情,说道:“李光地是宣旨的,他有什么错儿?你们就大口啐他?道歉!”

        胤祥那边打架还喊着:“四哥你别管他们!要他们折腾!”

        哪知道胤禟更气:“四哥凭什么不管我们?李光地,李大人,我们兄弟和你道歉了。”说着话,真拉着胤俄鞠躬道歉了。

        李光地闪身躲开吓得煞白着脸,连连求告吵成一团的阿哥:“阿哥爷们,你们消停一点,爵位慢慢来,你们不要着急。”

        康熙至此方听出点眉目来,正要说话,身边的胤礽早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拱揖说道:“弟弟们!都是我的罪,瞧着我的脸,别吵了……”

        朝臣们伸着脖子瞧热闹,不防二爷竟挤在这边,回头看时,康熙也铁青着脸站在一边,无不大吃一惊,忽地黑鸦鸦跪下了一大片。霎时,空旷的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

        “李光地是奉旨宣诏。”康熙轻蔑地看着这群糟心儿子!“是谁挑头闹事?”

        “是儿臣!”

        众人正发怔,胤禵跪前一步,朗声说道:“儿臣要见阿玛,李光地不许,请汗阿玛处置。十三阿哥阻拦儿臣,也请万岁公道处置!”胤禵面不改色,却是口气强硬,砖头般砸了过来,倒把康熙噎得一怔,半晌,方冷笑一声,说道:“是么?他们胆敢阻你的大驾?那还了得!不过你见朕有什么事呢?”胤禵并不害怕,叩了头又抬起脸,说道:“儿臣想见见您。也想请问汗阿玛,是不是封赏爵位,都是看排行?”

        康熙刀子一样的目光盯了胤禵足有一炷香时,冷冰冰说道:“你认为,你前头的哥哥们封爵位,朕都只看排行?你的哥哥们都没有功劳?”

        胤禵毫不示弱,梗着脖子说道:“儿子知道哥哥们有功劳,但儿子不服气。儿子也想建功立业,可一直没有机会。还有,当官的喜欢八哥,虽然有一些串连的事,但百官何罪、八哥何罪?儿臣想知道,为什么汗阿玛要降低八哥的爵位?是不是因为八哥的排行?从一开始,就不应是亲王?”

        康熙目光阴狠地一闪,说道:“百官何罪,你问问他们!你八哥,发明牛痘,造福百姓。跟去打仗,冲锋陷阵。日常友爱兄弟,孝顺长辈,即使是研究出来的罐头酱菜,也对打仗的、出海的将士们有大帮助。提前册封一个亲王,朕认为很可以。但是他犯错。犯错,就应该受到惩罚。而你,凭借一腔无知孤勇闯进来要见朕,要说不平。你的不平有哪些?年纪轻,差事少,功劳低,不是正常?”

        “儿子不敢。”听着康熙看似平淡的词锋,胤禵似乎颤了一下,但这只是刹那间的怯懦,很快又镇静下来,胸腔又被郁闷不甘占据,一声悲愤的“汗阿玛!……”

        胤禵待要一抒积压多年的胸臆,猛不丁胤禩在一边大喝一声:“十四弟,够了!汗阿玛!”胤禩跪下来,大声哭道:“汗阿玛,儿子万万没有想到,儿子值得一个亲王。汗阿玛,儿子,儿子……儿子一直以为……是儿子想差了。汗阿玛,是儿子的错,儿子犯错,儿子认罚。儿子现在是郡王,一定好生办差,升回去亲王。”说着话,连连磕头,泣不成声。

        康熙心头一震,第一次正视这个,从来没有进入眼睛的儿子。

        良久,轻轻地一闭眼。

        哪知道胤禩一抬头,一转身,对胤禵道:“十四弟,你不要再说了。汗阿玛的封赏很对。三哥四哥都是跟着汗阿玛打过两次战事的,五哥远在非洲欧洲这几年,一个亲王足足值得。八哥这点功劳,对比之下,其实不算什么。你刚办差,你不知道,打仗的苦。九弟、十弟,更不要这样吵闹。”这辈子,老十四啊,八哥可不能要你踩着八哥上位了哦,对不起了呀。八爷哭得一脸的泪,感动于康熙的认可,正确认识兄弟们的付出,深明大义。

        康熙点点头,对自己的老八,第一次,有了一点点满意。

        “汗阿玛,儿子有话说。”四爷瞄着犹自气呼呼的几个弟弟笑道:“汗阿玛,其他弟弟们的差事,胤禛不了解。但九弟的差事,胤禛很了解。之前还去了一趟云贵,完成很好,回来瘦了一圈,至今还没胖回来。九弟,确实不一样。”

        胤禟感动的眼泪汪汪的,一把拉住四哥的胳膊,哭道:“四哥,有你这句话,胤禟再瘦一圈也没有遗憾了。”

        胤俄不服气,拉住四哥的另一只胳膊:“四哥,弟弟那?四哥,弟弟办差也辛苦的。弟弟走遍了京畿地区那。”

        “嗯,十弟也很好。”四爷拍拍十弟的胳膊,看向老父亲:“汗阿玛,朝里人都说十弟不务正业。十弟在传播民众戏曲方面,也有功劳的。”

        胤禩重重点头:“汗阿玛,九弟、十弟、确实都是认真做事。”

        康熙冷笑一声,瞧着满脸期待的胤禟和胤俄:“想要爵位,慢慢混吧。等下次册封,看你们能不能够贝勒郡王。今天,既然你们两个哥哥都给你们说好话,朕就不罚了。功过相抵,都滚吧。”

        !!!

        胤禟胤俄都吓傻了:什么是“功过相抵”?胤禟一梗脖子:“汗阿玛,儿子不服。今天儿子要见汗阿玛,哪里有错?”

        胤祥转身一瞪眼:“你怎么没有错?正常见汗阿玛是什么流程?自己不知道?汗阿玛正在议事,你等一等,不会?”

        胤禵理亏,可他就是不服气,对着康熙倔强道:“那汗阿玛,你多分派儿子差事。儿子保证好生完成。”

        康熙又惊又气,伸手指着他,待要训斥。不防身边的胤礽说话了。

        胤礽没想到刚刚放出来就有这一场下马威,还肯定了老八老九老十的功劳?他本就对汗阿玛再次大肆册封不满,当下咬着嘴唇寻思半晌,说道:“老十四,你少说几句,有不明白的,下去我给你讲解好不好?”话音未落,果然胤禵又顶了回来:“你现在不是太子、不是王公贝勒,凭什么给我讲解?”

        “住口!”康熙暴怒地瞪着眼,猛地给胤禵一脚,指着老十四:“左右侍卫拉下去,打四十大板!”

        其他兄弟们一看,这绝对要护着啊。

        “汗阿玛,十四弟年轻气盛,您别生气。”

        “皇上,四十大板,打不得啊。”

        四爷原对老十四一肚皮的火,乐得由父亲教训,见他中了太子的计策,惹的老父亲要打四十大板,不由也慌了神,因也膝行一步,下死劲抱住康熙双膝,哭泣说道:“阿玛,阿玛……今天都怪儿子拦挡他们,原怕打扰您不清静,想缓一缓儿再说……十四弟虽没规矩……您打了他,不是儿子打的,也是儿子打的……”

        李光地见胤禵尚自仰天冷笑:“四哥你别求情。不就是说了汗阿玛的宝贝儿子?故意惹怒我那?我还能不知道!”

        !!!康熙勃然大怒:“混账!隆科多,拿朕的佩刀来!朕今天好好教训他!”

        胤祥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断喝一声:“九哥、十哥,快帮忙!”

        老九和老十一拥而上,按住了胤禵。胤禵这才勉强磕了个头,抬头看了看横不讲理的父亲,突然嚎啕大哭,转身跑走了。

        把康熙气得脸色铁青,呼呼直喘粗气。众人这才从惊怔中清醒过来,陈廷敬挥手命众官员:“吏部的人把今天没有公事进畅春园的人记下名字交我!”于是众人便忙慌爬起来,如鸟兽散般溜之大吉。

        “汗阿玛!”四爷见太子搀了康熙,忙过右边架起康熙胳膊,一路往养心殿送,口中喃喃喁喁,恳切地说道:“气大伤身,您生不得气了……听儿子说心腹话,您得饶了八弟九弟十弟十四弟……”

        “朕不饶!”

        “汗阿玛……”四爷下着气继续劝慰,“儿子小时候您教导过儿子一首诗词,您最喜欢的陶渊明的《责子》。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康熙突然站住,他好久没有和孩子念过这首诗词了。此时此刻,由胤禛悠悠慢咏,真是令他感怀不已,半晌,方问:“你小子还记得?”

        “记得那……”

        四爷昨儿才因为教导弘晖几个复习一边,现复习现卖,十分稔熟:“儿子记得,汗阿玛说‘世人言陶渊明抱怨孩子不肖,其实陶渊明是戏谑孩子们的憨态可爱那。只是当父亲的,爱子女,不能和当母亲一样唠叨……’”

        “朕……不罚他们了吧……”康熙凄然长叹,已是泪落如雨!“为帝王……也是父亲……朕今天当一回父亲。”他松了那口气,身体仿佛一下子无力的连路也走不动了,由马齐和李光地护在后边,拖着步子回到清溪书屋。四爷心里十分平静,一路娓娓细语劝说,胤礽在另一边架着康熙,心里却不禁暗思:老四真讨厌,马屁拍得炉火纯青了。

        康熙四十八年的春天,北京城外春水鸭碧、岸柳吐黄,一派盎然生机,畅春园里有湖泊,看上去宛若江南烟雨一般的湖光山色秀丽,更有老墙下苔藓新绿嫩滑,砖缝里抽出细细的何首乌青藤,向索居深宫的人们无声诉说,艳阳天再度来了。北京民间原有春天郊游、放风筝等等活动,雅致的人家,还有踢蹴鞠、诗社等等。

        皇家与众不同,但康熙也是尽量带着孙子孙女们玩耍,畅春园钓鱼、无逸斋种菜、踢球……还有上街游玩,去西山游玩。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六月六,家家晒红绿,六七月里家家户户晒被子、晒书,弘晖有空就在玛法的身边儿,画自己的一副画儿。

        康熙经常上前看两眼,因为孩子稚嫩天真的笔法乐呵。

        “弘晖,你画什么?”六月的大月亮都出来了,康熙忍不住询问了。

        弘晖一抬头,郑重道:“玛法,我要给阿玛画一副大大的春天的画儿,把整个春天都画下来送给阿玛。不能要阿玛知道哦,我们的小秘密哦。”

        小孩子长到九岁了,还是胖嘟嘟的,聪慧机灵悟性高,但还是孩子气十足。

        康熙乐呵:“你要画整个春天?为什么?”说着话,康熙有点吃醋了。弘晖这么孝顺他那惫懒的阿玛?

        弘晖眉眼飞扬,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亮晶晶的。

        “玛法,阿玛说,‘……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是父亲对孩子们的爱,父爱如山无声无言,弘晖要孝顺阿玛!”

        咳咳咳。

        康熙冷哼一声,瞥一眼尾巴翘上天的胖孙子,嫌弃道:“你阿玛的父爱如山,高山巍峨惫懒不动。”

        哪知道弘晖一脸心疼:“玛法,阿玛办差辛苦啊,阿玛还要养家啊。”

        “!!!”康熙伸手扑棱扑棱他的青瓜脑门,恨铁不成钢:“你弟弟妹妹们都准备了礼物?”

        “都准备了!”

        康熙那个憋气:“惯的你阿玛越来越懒。”

        弘晖不乐意,鼓着大眼睛道:“弘晖的阿玛。阿玛也惯着玛法。”

        康熙一噎。

        “之前你阿玛说要出去一趟,现在事情来了,你说说,谁跟去合适?”

        弘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星光璀璨:“当然是十三叔和十四叔。”

        “为什么?”

        “十三叔好。十四叔能干。”

        咳咳咳。康熙气笑了:“合计着,你阿玛要出门,还要一个好的,一个能干的跟着,他去游玩的吧?”

        “嘿嘿。”弘晖放下颜料笔,出来小书桌一头滚到玛法的怀里。“玛法,阿玛出去呀,多久?阿玛今年生日,能回来吗?”

        “嗯……”康熙矜持。

        “玛法~~玛法~~”弘晖在玛法怀里扭糖儿撒娇。

        小太监李德全在门口,听着里头的爷孙对话,咧着嘴巴无声地乐,他是个细心人,早已发觉康熙教导弘皙、弘晖的功课,和无逸斋完全不一样,都是一般人听不得的。而弘晖也机灵,和弘皙阿哥完全不一样的机灵。弘皙阿哥是学书本一样的和皇上学着,大清最完美的学生,康熙最满意的皇孙。弘晖无赖还懒爱玩会逃课打架,康熙又疼着宠着的老师也不大管,玩乐一般地学的没有样子还长得一身小肉肉,却都学到心里去了,领悟力极高。

        康熙被胖孙子缠的没有招儿,一眼看见他冒头,高声问道:“李德全,看什么时辰了,去宣胤礽过来。”

        “嗻,奴才明白!”

        但康熙没有立即叫去,搂着胖孙子一望着墙上六公主送来的猛虎下山唐卡刺绣,慢吞吞又道:“叫熊赐履、王掞陪着胤礽一同来见朕。”

        “是……”

        “还有。”康熙说道,“你去老三府上,把《古今图书集成》的目录取来,再要一套《清文鉴》。叫老四去澹宁居见马齐,户部的差使还是要他管起来,去年大旱,今年江苏、浙江等地农民开展夺粮斗争,再找时间去巡查一下黄河河防,把情势汇总儿奏朕,看哪些省该免赋,哪些府该赈济,都要心中有数。刑部这个季节没有大事,你告诉老八,和陈廷敬商议一下博学鸿儒科考试的事:派谁主持南北闱,出什么题目,拟一个密折条陈奏进来。”李德全不是太监里记性最好的,但他用心。康熙说一件,他点一下脑袋,垂手听完,在心里又原原本本复述两遍,见康熙无话,方哈着腰退出来。

        最近因为复立太子的事情闹腾,他发现康熙放在床头的书本,每看一本便召见一次胤礽,问半个时辰话,一共召见了八次。今儿是最后一本了,他寻思着,康熙该对太子复立的事情有说法了,最近几天特意凑上来等着差遣,果然等到了!

        心情好,一路上见到嫉妒他的小太监,他难得的给一个笑儿。去了毓庆宫,和二爷复述了皇上的口谕。李德全出了宫,先去三爷府上,再去四爷府上。到八爷府时,已近傍晚,李德全和八爷素来没有瓜葛,皇上又越来越重视太监们和皇子、大臣们勾连的事情,他不想在这多呆。

        八爷府上不知道什么喜事,人来人住十分热闹,长廊下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到处堆的都是下头官员们送的礼盒,合府上下家人们跑马似的穿着单衣收拾着,兀自人人冒热汗。八爷胤禩请了胤禟、胤俄、胤禵正吃酒,还有揆叙、王鸿绪等等一干人都来了,都聚在西花厅。

        见李德全传过旨就要走,胤禩笑道:“汗阿玛刚赏了我两坛子山东老醇。来来,吃两杯再去!”

        李德全张着眼看看,胤俄胤禵挥臂扬眉,吆五喝六地正在相战,胤禟跷足而坐一张大黑脸含笑不语,其余的人也都满面春风谈笑说闲话儿,只阿灵阿起身要走,因笑道:“八爷您折煞奴才了。奴才是哪牌名的人能坐着,奴才还要回去复命那。”

        “算了吧你。”胤禟一手执壶,一手拿杯,喝得满面通红,笑着把李德全让进花厅,在隔扇屏风一个空桌子边斟了酒,说道:“老李来喝酒,我和你说几句话——听说礼部准备给二哥册封礼了,是吗?”

        李德全一个劲地赔笑儿挡酒,可是后头胤禵和胤俄也出来了,盯着他。

        他一欠身,由不得满面赔笑,说道:“国家大事,奴才不敢知道。据奴才的小见识,这几次内务府给二爷送文房四宝,都是以前的规格;前儿苏州织造司送贡,主子赏二爷的是早先太子的那些物件,一件不多,一件也不少。昨儿毓庆宫王公公还叫人把太子的衣物帐被都拿出来晒了,又叫修太子爷的杏黄马车,……不是瞎子,谁还看不出个苗头?”

        一席话说得屏风两边的人尽皆无语,都住了酒,交换着目光。这些琐碎事虽也时有耳闻,却难得李德全说得这样条理。胤禵眼珠子骨碌碌转着还想问话,李德全已经起身,赔笑道:“奴才得去了,回去伺候主子爷歇午晌呢!”

        “慢一步。”胤禟知道这人胆小,拉拢不住,因似笑不笑地说道:“听说新任毓庆宫总管安排了原敬事房总管顾问行,可是有的?”

        李德全忙道:“内务府昨儿才说,大约这两日他就过去侍候了。”

        胤禩从屏风后踅过来,坐在牡丹绣墩上舒了口气,目光幽幽地闪动着,说道:“之前毓庆宫出来一些小太监,派往我府里几个,李德全,你和皇上说一声,就留你那边使唤,可成?”

        毓庆宫之前清减人员,更是各方找关系逃出来不少宫女太监,各个皇子府上都有。李德全一是被缠得有点发急,二是也真怕这个廉郡王的好人缘儿不敢拒绝,只好低头道:“奴才尽力照办,不过——”

        “给老李拿一百两黄金来!”胤禟忽而冲外吩咐一声,又道:“我八哥要的是这片心。办成办不成,不在乎。”

        李德全傻傻地站着,面对王柱儿双手捧着的鲜红锦缎上的,金光灿灿的一百两黄金,他伸手摸摸烫手地缩回来,吓得两眼发直拔腿就跑,跑得飞快好似后头有狗在追,倒是要八爷府上不好追上。他惴惴不安地回宫,一头一脑的汗,磕磕绊绊地回复康熙的问话,康熙一眼看出来他的不对劲。

        “怎么回事?老八给了你多少红包?”康熙沉了脸。

        李德全吓得“扑通”跪下,哭道:“皇上,是,是,一百两黄金。皇上,奴才……奴才,喜欢。皇上,奴才……奴才有罪,皇上,……奴才跑了回来,仪态不整,皇上赎罪……”砰砰地磕头,倒竹筒子地全说了。

        康熙一眯眼。老八好大的手笔,老九又抖起来了?

        乾清宫总管太监梁九功年老了最近还生病了,一直在休养,一般不上值。魏珠备受康熙信赖,办事也灵活,但康熙并不是只用一个人的皇帝,不管是朝廷还是内宫。见李德全办事机灵有忠心,便越发使唤的多了。

        八爷拉拢人的手段,是别人不能比的。毕竟,他目前只是一个收入中等的小太监。而这黄金是位高人旺的老八送的。

        墙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一下一下地响着,李德全一个劲地磕头,很快,地砖上多了一抹血色。康熙审视书案前磕头的年轻小太监,良久,屋子里静的只有时钟的声音,和李德全“砰砰砰”的磕头声音。

        康熙负手踱步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

        “知道,他为什么给你黄金吗?”康熙的声音缥缈的好似从天边传来。

        “……知道……皇上……”李德全不要命地磕头。

        “知道,梁九功,为什么在休养吗?”

        “不……知道,知道了……主子爷。奴才万万不敢。”

        “嗯。下去吧。”

        皇上没有处罚,要李德全吓坏了,主动去慎刑司领了十大板子,还是提着心夜夜做噩梦。李德全万万没有想到,梁九功休养,居然有这样的内幕。梁九功在他心里,是太监的标杆,是偶像,是天神,是目标。他做梦也想不到!他被康熙吓得糊涂了,屁股上伤还没好,一个噩梦醒来连夜跑去景山找休养的梁九功。

        “梁爷爷……”李德全跌跌撞撞的,狼狈不堪地跟着挑灯小太监进来寝室,一眼瞅着穿着睡袍的梁九功红光满面的大白馒头脸,这哪里是有病?他好似看到一百两黄金变成自己的脑袋咕噜噜掉地上,心肝儿颤抖,缓缓跪下来,抱着他的大粗腿呜呜地哭着:“梁爷爷,救命。”

        梁九功听着他的哭声,轻轻地叹气。

        “你收了吗?”

        “……没。真没……。”

        梁九功点点头。

        每一个被皇上看重的小太监,都要经过这一关一关一关又一关。

        过去了,可以飞黄腾达,不亚于一方知府巡抚甚至青史留名。过不去,便是一方粪土了,和贪官儿们一样,遗臭万年。

        他微微低头,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这个记着四爷的恩情,胆子小,还知道一点大义,更孝顺祖母家庭简单的机灵小太监,道:“你做得好。皇上既然没有处罚你,说明这事情过去了。——从今天开始,你是我干儿子。”

        太子复立,仪式隆重。

        当天毓庆宫举办大宴会,前院是男子席面,后院是女子席面,一大家子文武大臣王公贵族聚在一起,万分热闹喜庆。

        四福晋找机会,将首饰盒送给太子妃的奶嬷嬷,知道太子妃今天很忙,她虽然是一家人,可两家人的关系这样,也不好和以往一样帮忙操持着,简单寒暄几句,便和几位妯娌一起离开了。

        傍晚时分,宴席换了一轮,客人换了一轮,后院正院偏堂里,奶嬷嬷伺候太子妃补妆,悄悄地说了,太子妃微微一笑,伸手取下来云鬓上的一支翡翠瓒红宝石荷花簪,望着镜子里精致妆容的脂粉脸,一双乌黑的眼睛没有一点光彩,空洞地映照灯火通明的毓庆宫黄昏。

        “嬷嬷,将东西都收拾好了,分批送到不同的地方。加上这个首饰盒,再给四弟妹送去更多的东西。四弟妹信得过。”太子妃语气淡淡的,动作优雅地取下另一根簪。

        “太子妃……”奶嬷嬷不明白又着急,太子都复立了,为什么要这样留后手?

        太子妃从菱花镜里看她一眼,眼里有了一丝温度:“嬷嬷,这么多年你照顾我,我舍不得你。……我本来想给你养老送终,给你我能给你的最大体面——嬷嬷,世事变化无常,找机会,你也出宫回家,养老吧。”

        “姑娘!”奶嬷嬷捂着嘴,喊出来一声心底的称呼,无法相信,自己奶大的姑娘,堂堂的太子妃,会是这样的命运,捂着嘴,还是没忍住,呜呜咽咽地哭着。

        太子妃表情平静得很,伸手拿起一根累丝金凤流苏发钗重新插上,在镜子里笑着安慰道:“嬷嬷莫要哭泣。我呀,是被吓到了,所以有点惊弓之鸟。您就当我出出性子。太子爷都复立了,大好的日子在后头那。”

        “正是那。太子妃。您可别多想。”奶嬷嬷一听,虽然心里还是没有滋味儿,到底松了心,哭笑道:“太子妃不安生,老奴理解。老奴这就按照您的吩咐,都给安排了。这些东西,就当是送给四福晋的,四福晋人好,我听说啊,那时候,四福晋专门领着十福晋去给大福晋送东西,那样的时候,哪怕一根针线,多难得。……”

        奶嬷嬷伺候太子妃重新梳妆打扮,絮絮叨叨的,慢慢的情绪恢复了。太子妃听着,从镜子里望着自己的奶嬷嬷,眼里甜甜的笑儿,好似未嫁时候在嬷嬷怀里撒娇的小姑娘。

        筵散之后,八阿哥是一群,鲜衣怒马龙卷风而去;三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又一群,同去武英殿看新刊印的书籍。四爷懒懒地踱着八字步,对胤祥道:“去我府坐坐吧。”胤祥笑道:“今儿到寒舍一叙如何?”

        “四哥可不敢。”四爷微笑道。“上次要你整顿府里,你整顿干净了,如今整个一庙会……八弟要弹劾三哥孟光祖的事,当天晚上在你书房提过一回,第二日上午三哥就知道了——加上你新收这两个小妖精天天争上进,真不整顿了?”

        “不整顿了。”胤祥思及四哥口中自己的府邸,不禁一笑:他府中确是各方势力派来的“奸细”都有,实在是整顿不完,他干脆就都包容了。

        “四哥你看,三哥跑去汗阿玛面前哭了一场认罪儿,八哥竹篮子打水,这不是挺热闹?至于阿眉和春姐儿,她们不光争上进,还有笑话儿呢!两个人似乎也不是一条线儿上的,神气里头带着互相防备似的!我是无事不可对人言,福晋是心大,四哥你不知道,七哥那么老实的人,还往我府里塞了个人。我就专门使唤他去七哥府上办事看热闹。”

        说着,目视前方,良久又叹道:“那两个小姑娘,我本来是同情她们的,特意派她们去后院伺候着,可是她们硬要朝前头书房来,一副受了委屈想哭又赔笑的模样,真要人看着气不打一处来。”

        四爷听着,脸上一丝笑容也没。半晌才道:“世上最可怜可恶的是人,最可怕的,也是人。”说着,因出来皇城,雍亲王府遥遥在望,两个人便都不言语,一齐下马进府,径直往西化园如意居去。

        刚踅过西廊,便听北边马厩院里一声长嘶,两个人回头一看,弘晖弘暖弘昭并几个女儿都站在木栅旁,一个眯着眼,一个嬉皮笑脸往里看……接着便听马上的保泰气喘吁吁说:“我要回家歇息了,不和你们一起玩了……”四爷十三爷不禁都是一怔,保泰捣什么鬼?正愣着,那马仿佛忍无可忍,直接趴下不动了。四爷便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孩子们并几个门房小厮忙过来请安,弘晖笑道:“阿玛,我们在看保泰伯伯驯马——”话未说完,又听保泰道:“到家了,停下……”那马一声长嘶,一阵快速急奔,似乎将保泰颠下马来的样子。胤祥便高声叫:“保泰堂兄,你快下来!”

        “雍亲王十三贝子……”保泰听到声音,一抬头,顿时难过的要哭出来似的,对着小马驹喊一声:“我要回家歇息了,……”那马果然停了还体贴地趴下了!他人一头一身灰窝里滚出来似的翻身下马,脸上一道道汗珠子,小跑几步上前请安:“雍亲王十三贝子回来了?”

        四爷皱着眉道:“堂兄,怎么回事?”保泰委屈又纳闷道:“我在驯马……这匹小马,原先骑着挺稳当的,不知怎么的就变了!我说回家,他趴下了。我说到家了,他没命地跑!”

        胤祥想着,弘晖最爱调理猫狗马虫鸟,必定又是他做的手脚,想着保泰的狼狈像,不禁喷地一笑。四爷也不禁莞尔,却道:“今天的读书、功课都做完了吗?都在这里皮!”弘晖领着弟弟妹妹规规矩矩答应一声“是”,见十三叔看自己,一吐舌头,拉着弟弟妹妹们一溜烟去了。

        四爷十三爷和保泰说话儿,保泰惦记他的宝马,言说明天再聚聚,一路训马回去了。四爷和十三爷对视一眼,一起笑着,继续走着。

        “四爷。”如意居只有邬思道一个人,和四爷十三爷寒暄过,他坐在一把新制的躺椅式样轮椅上,斜阳照着,似乎有点忧伤!“皇上还叫您兼职管户部?你如今怎么打算?”四爷躺在靠墙东边的躺椅上,没有说话。

        胤祥笑道:“这是大好事。户部,才是正经衙门。工部折腾的再好,也是六部最末,要看户部的脸色。这不,保泰堂兄今儿就上门了,四哥府上,眼看又要热闹了。”笑哈哈的,真挺开心的样子。

        邬思道目光流动,轻咳一声,说道:“那是面子,关于里子,难办啊。四爷还要马上南下,可有章程了?”

        四爷食指轻轻地敲着,眉目平静,说道:“太子殿下废而复立,……如今户部情势也非昔比,暂时情况还没摸透。汗阿玛几次召见倒还说刑部的事要紧,要我多多过问。刑部是老八的差使,老八早已经办得滴水不漏,最近忙着博学鸿儒科考试了。”摸着新剃头的青瓜脑门小小的烦恼。

        胤祥笑道:“四哥原来为这个不欢喜?要我说,这就是大喜事。不高兴的该是八哥他们!刑部对比户部,到底还是户部重要!”要不之前太子一直护着户部不要别人插手?

        “之前八爷管理藩院和广善库,四爷一直在工部,……”邬思道沉思道:“三爷一击不中,退而观战。大爷出来了,忙着休养。八爷得大于失,有什么不高兴?难道十三爷真的以为,八爷失败了吗?——您从根儿就想错了。”他说话声音很低,幽幽地像从远处传来,显得又清晰又阴森,胤祥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胤祥说道:“老八这次闹得灰头土脸的,有什么好高兴的?要是我,如今可不敢再高朋满座了,羞愧。”猛地想起保泰堂兄被马掀翻的样子,老八这次可不就是这样?胤祥竟不自个嘿嘿笑个不住。

        四爷看一眼皮性子上来的弟弟,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八哥是郡王了,汗阿玛没有将他降低到贝勒,这就是胜利。老九老十也都升了贝子,得大于失。即使前一段时间有点紧张颓废,马齐都要吞药自杀了,如今都好了。大哥又出来了,人人说他诚孝,如今不知道怎么高兴那?”

        “实在是四爷见识深了一层。”邬思道苍白的脸泛上一丝血色,“废太子不成,被鞭笞。但皇上亲口承认了他的功劳,他的这个郡王,实至名归。正式开府建牙,如今更有力量与太子抗衡了。”

        四爷淡然一笑,说道:“先生,也不要过于危言。无论怎样,太子重登宝座,毕竟是太子。”邬思道阴沉沉地盯着窗格子,说道:“暂时是太子打击八爷。但据我看,太子的位子比从前晃荡得多了!”

        刚刚复位太子,邬思道就下这样的断语,胤祥不禁都抽了一口冷气,看一眼闭目养神的四哥,便也没吱声。

        “皇上复太子位,乃是出于不得已。”邬思道冷冰冰说道,“废太子前,压根没想到会起这么大的乱子,更没想到八爷——亘古至今,几曾有过皇子势力这么大?为防止宫变,皇上才最终决定,复立太子,用他来镇住阿哥们的争雄之心。”转头盯着四爷:“包括四爷您。”

        胤祥吃惊地站了起来:“压谁?为什么压四哥?四哥有什么值得压的?”

        邬思道仰起脸,笑道:“十三爷,四爷如今是亲王。三爷有失圣心名声有碍暂时偃旗息鼓。四爷那?营救出来大爷,四爷的功劳最大,满朝谁不看在眼里?都夸八爷诚孝,对四爷的为人更是大为叹服。因为八爷的诚孝是应该的。四爷活阎王这样时候这般诚孝,费大力气营救没有因果的大爷,这才是真正的大公无私重情重义。王公大臣们只是嘴里不说罢了。……最近不光是裕亲王保泰来见四爷,其他勋贵王公都来下帖子要见四爷。”

        胤祥的脸色缓了下来,他终于从邬思道这句话中,寻到了自己这些日子心情郁郁寡欢的原因:凭什么四哥功劳最大,果实却都是别人的!这个心理埋得这样深,自问都不敢承认,因为这是对汗阿玛的不满不孝。

        好半天,胤祥方颓然落座,心里默默想着,为什么不呢?——四哥也是汗阿玛的儿子,亲王,国家屏藩,社稷梁柱。他眼里闪着幽幽的光:汗阿玛凭什么就疼着二哥纵容八哥单压着四哥!

        “如今,又一轮争斗开始了。”邬思道叹道:“对于太子来说,熊赐履、王掞这些人其实都是正统儒家文人,没有实际力量。四爷十三爷,您瞧着吧,太子还要结党。因为不结党就没有力量报复,户部到四爷手里了,刑部到八爷手里了,太子只有一个吏部在手,唯一可重用的托合齐吓到了,不敢冒头——估计,会来拉拢两位爷。”

        四爷毫不犹豫地说道:“爷什么党也不入!他现在是半个君,我尽半臣之礼。”

        胤祥高兴地说:“对了!我就是这么想,四哥做孤臣,我就做孤将军!”

        邬思道不禁一笑,因道:“十三爷,君子群而不党,这是四爷的本心。你任侠仗义,一心为朝廷办事。更是难得。”说得胤祥红了脸,他也有私心那。瞄一眼四哥,知道他要是说“四爷党”,四哥一定不答应。一欠身说:“先生夸的我脸红了。”

        四爷喟然说道:“邬先生这话真是知心之言。老八那点子手段,嘿。我办这么多年差,位高权重,要有心笼络人,比他们方便十倍!”

        这话掺着假,却也是事实,四爷不但没有“党”,稍稍过心一点的朝臣也是没有的,他的力量在于他自己的人格和威权上。但胤祥又不同,京师中下品大小将军他结识了一大批,都是性情相与的,稍一招呼,临时就能拉起一个谁也比不了的大党。这些,四爷意识到了,也心知康熙即将打压的危机了,十三爷自己还意识不到,邬思道算计得清清楚楚,但此刻不能说破。

        沉默了一阵,门房来报,六爷胤祚来了。

        几个人迎出来,互相行礼。胤祚看向胤祥:“老八的笔帖式刚去你府上找你,我遇到了闲聊了一阵,他说找你要刑部的狱案档,怎么回事?”

        胤祥显摆:“不但刑部,就是户部档案,我也都封着。”胤祥嘿嘿笑道。“没有我的手谕,八哥一个柜子都开不了!”

        邬思道惊讶地问道:“户部如今是四爷管着,这么着也罢了。刑部是八爷为主,吏员怎么能听十三爷的?”胤祥道:“我也是这段时间才有的心思。只管着档案。四哥知道,我爱和下头人打交道,吏员们都听我的,有个把,背了我去八哥那献殷勤儿,我自有法子整治他们——谁还敢呢?”说罢抿嘴儿笑。

        邬思道一眼不眨地打量着胤祥。

        胤祥嬉皮笑脸说道:“先生,我也是防着一手。八哥打理的刑部表面上太干净了,比经过施世纶整顿过的顺天府衙门还干净。我奇怪那,到底要看看八哥是真贤良假贤良。”

        “……?”四爷对门口的大白猫儿招手,等它走近了跳上来抱在怀里给揉肚皮,只笑道:“奇怪什么?”

        胤祚放下茶杯,拿眼笑着瞅着他:“云里雾里的,十三弟快说说。”

        胤祥翘着二郎腿,晃着脚,悠哉哉地说道:“这有什么难解的?古今中外但凡断案子,清官有几个?但凡是当官的,私底下都有三套把戏,第一,黑白颠倒只看谁有关系谁有钱。第二,轻重颠倒大鱼跑小鱼顶罪。第三,主犯拿钱找人顶替受刑蹲大牢。”

        邬思道猛地一倾身子,眼睛猫见到鱼儿似的放着绿幽幽的光,低沉沙哑地说道:“十三爷!有大鱼吗?”

        “有!春兰楼的老刘!”

        “何以见得?”

        “春兰楼是索额图的家产,索额图的家产被查封,无端的变成老刘的了。我就关注了一下。老刘这个人,去了一趟边境,发了大财,财源不明。但凡是戏楼,哪里来的不接客好名声?老刘一直和六部一些个爱听戏的官员来往密切,私底下不知道帮八哥做了什么那——八哥急着找我,就说明他心里有鬼!我不封档,八哥早就将那些档案毁了。”

        四爷心下不禁骇然,抚摸猫儿的动作停住,静静地看着十三弟。他再没想到,这辈子,自己宠着护着,整天嘻天哈地的弟弟也有了这么深的心机!

        正要说话,却见苏培盛带着十三府的管家陈平进来,便咽住了。胤祥因问道:“什么事?”

        “福晋吩咐奴才请十三爷回去。”陈平给众人行了礼,说道,“太子爷的新总管太监顾问行来了,在府里等着爷呢!”

        “没说什么事?”

        “小的也不大清楚,像是请爷写什么启封手谕……”

        “你先去,给我换一乘暖轿。我今儿身子有点发烧。”

        胤祥待陈平出去,起身伸了个懒腰,回头笑道:“来了吧?不光八哥着急,太子也闻到腥味儿了。”

        四爷目光霍地一跳,问道:“你怎么办?”邬思道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道:“十三爷,就一个字:拖!”

        “十三弟真乃无双国士!”待胤祥漫步踱出去,胤祚拊掌而笑,说道:“这样精彩的事情,我也掺和一脚。”一转头,笑道:“四哥,如今我们且坐山观虎斗。你南下,带着十三弟,都不要卷进来,这里我看着就成。”

        四爷心中陡地袭上一阵不安,阴沉着脸在房中缓缓踱着,良久,问道:“这件事不小,……六弟?”

        “四爷要阻止?十三爷费了多少精神啊!”邬思道闷声说道,目光里都是不赞同。

        “就是四哥。你担心什么?”胤祚更是皱眉。“十三弟为了这件事,布置了多久。十三弟府里的两个小妖精,就是因此收下的!再者说了,你们南下,有我看着那。”

        “罢罢罢。我不和你们说。王之鼎呢?”四爷突然朝外喊了一声,“进来!”王之鼎正在廊下调一只大爷送来的海东青小鹰儿,忙进来笑道:“爷。”

        四爷又踱了两步,忽然自失地一笑,说道:“你把库房里镶蓝宝石的一支鸟铳取出来送十三爷府——还有那把倭刀、以及六公主送来的匕首,一并送去。慢着,要是他跟前有人,你就说他忘到我这里的,明白?”

        “奴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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