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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第 167 章


“阿玛,  这次玛法没有伤心,神情阴沉,语气极其冷,  脸上却还微微而笑……”弘晖说着话,  很是不安地看着阿玛。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早上。

        弘晖安排几个暖轿子坐轿子进宫,先送弟弟妹妹们去无逸斋进学,  发现这节课是朱轼老师的,便逃课去畅春园给长辈们请安,他穿着雨衣木屐借着微弱的红绢灯笼的光亮,隐约看见王剡、嵩祝、萧永藻、张廷玉几个人一前一后进来畅春园,要去澹宁居的方向,看见了他只点了点头跟着往里走。雨下得更大了,天色阴暗风声雨声的,隔雨帘望去,  半箭远近的宫灯都模模糊糊的。雨点子没头没脑敲打着黑漆漆的竹林花木,  萧萧瑟瑟响成一片,斜风袭来,  冷得人通身寒彻。弘晖便跑到澹宁居避雨,  待到澹宁居前丹陛下的大铜柱旁边,  发现几个大臣的下半身已湿透了,几个大臣站在廊下略略定定神,拧了拧袍角上的水,才是进去请安。

        细听动静时,却是方苞在里头说话:“杨基身为元末明初诗人。元末,  曾入张士诚幕府,为丞相府记室,后辞去。明初为荥阳知县,  累官至山西按察使,后被小人谗言夺官,罚服劳役。死于工所。诗风清俊纤巧,其中五言律诗《岳阳楼》境界开阔,时人称杨基为“五言射雕手”。但是草民记忆最深刻的是一首《送陈资深归广》:‘番思苏台月,照女夜绩纺。此时父子情,两地同惚恍。’……”弘晖嬉笑:“玛法,方苞先生在谈论诗词?”

        “你小子怎么来了?雨下大了?快进来暖和暖和。”康熙正歪在炕上倚着大迎枕闭目养神,微微睁开眼睛唤着胖孙子,面对前后脚进来的大臣们,坐起身来道:“都进来吧!”大臣们答应一声趋步而入,弘晖除去雨衣和木屐慢了一点儿,最后进来,看见方苞一边坐在康熙榻前,打千儿请了安端详他玛法,神情并无异样,可能是大雨天光线不好?显得略消瘦了些儿。不知怎的,弘晖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康熙笑道:“弘晖怎么了?是不是迟到被老师骂了?”

        弘晖一头滚到玛法的怀里,不乐意地哼哼:“孙儿没有迟到。朱轼老师就喜欢念叨孙儿,孙儿不想听他的功课。”

        “朱轼经常在朕面前夸你,当面念叨你,那是对你负责。”康熙慈爱地摩挲他的后背,脸上带着笑儿,在弘晖没有看见的地方给大臣们一个暗示的眼神,面对胖起来的孙儿佯装生气道:“你逃课,还来告状老师。朕要怎么罚你?”

        弘晖耍赖地蹭着脑袋笑:“玛法,刚方苞先生讲父子诗词,弘晖给玛法讲一个笑话——过去,青州城里有个大财主,家境富裕。大财主眼看年龄一年大似一年,不愁吃来不愁穿,愁的是家中的钱没处花,而且外面还放着许多高利贷。有一天,大财主召集欠账的人说:“人们不是都说有来世吗?说一个来世报恩的方法,你们欠的钱就这辈子不用还了!”

        欠账户们听说不让还钱,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啦,连连回答道:“行,行,完全行!”李老汉诚心诚意地说:“我老李下辈子托成个老母鸡,一生给你们下蛋,到老了你们把我杀了,炖老母鸡汤喝!”张老太说:“下辈子我托成个牛,给你家拉车犁地,到老了你们把我宰了卖成钱。”赵屠夫说:“我下辈子托成驴,给你家拉磨拉碾,到老了你们把我杀了熬阿胶卖!”

        大财主听了这三个人许的愿,点头说:“还可以。  ”然后转过脸问王五说道:“你欠的钱最多,说说你下辈子咋还钱?”

        王五大声说道:“我下辈子托成你的爹!我当你爹,生你养你教导你,考取功名要你做官二代,赚钱要你做富二代。”

        康熙:“……”

        在场的人都无奈地看着弘晖,弘晖眨眨眼,无辜地看着玛法。

        康熙抬手一把拧住他的元宝小耳朵,怒声道:“谁讲给你听的?”

        “阿玛!”弘晖脱口而出,立即出卖了他阿玛。“阿玛说,儿女都是来讨债的。说弘晖要成家立业,有小娃娃要当爹了,也要还债了。”

        康熙牙疼胃疼心口疼,吹胡子瞪眼气恼道:“别听你阿玛胡说。背诵一段《孝经》。”

        弘晖:“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  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诗》云:‘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康熙小小的满意,却是气哼哼道:“以后不许听你阿玛乱说一气。”

        “哎。弘晖记得。”弘晖响亮地答应着。康熙要小太监送上来奶汤和点心,看着他吃下了,等雨停了,吩咐道:“去上课去。下午玛法拷问你功课。”

        弘晖吓得一个激灵,忙慌爬起来行礼:“玛法,孙儿立即去学习。”说着话,转身就跑去外间穿雨衣和木屐。

        弘晖很快跑去无逸斋,澹宁居里,康熙因为皮孩子无忧无虑的小样儿,对大臣们无奈地笑:“你们四爷呀,胡乱教导孩子。偏偏弘晖性子也随了他,一根实心小木头。”

        嵩祝笑道:“民间都说儿女是讨债的,这话儿也有一定的道理。”

        “有什么道理?都是歪理。”康熙虽然天天骂儿子们讨债的,此刻却拧巴着不承认。“朕看他就是懒的。将来呀,指望他帮忙给弘晖带着孩子,是指望不上了。”

        萧永藻心里一动,欠身道:“皇上,弘晖阿哥的福晋人选,定下来了?”

        “哪有这么快。”康熙颇为烦恼地动动身体。“终身大事本来就重要,偏他阿玛要求多,他的小要求也多。朕还能去天上给变出来一个仙女儿?”

        众人都笑出来,康熙对其他孙子包括弘皙的福晋人选,都是直接独断指婚,唯独对弘晖的福晋人选这样挑,果然对疼爱的孙子不一样。

        众人心思各异,只见康熙笑道:“朕今天找诸位来,乃是为了拟定废太子诏书。”

        !!!石破天惊!

        众人都以为,康熙可能原谅太子了,没想到康熙等到现在废太子。

        都不等今年的六十大寿过去。

        诸位大臣尽自心里已有准备,也揣测康熙是不是犹豫了,一旦证实,还是吃了一惊,张廷玉苍白着面孔怔了怔,喃喃问道:“不知太——二爷又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萧永藻见康熙向自己示意,一欠身说道,“去年九月拿到托和齐,是我和五位大臣会同审讯,托和齐交出了他和耿额、齐世武等十四人的歃血为盟誓书,要共保太子登基。”

        萧永藻说得简要,众人的记忆却是清楚,去年四九城的那场战的鲜血还流淌在地上没干。只是听到托和齐等人居然敢招认了大逆不道的心思,要诸位大臣听得出了一身冷汗,这起子叛逆小人竟真的敢有预谋的打康熙的主意!想着又问道:“皇上早日来京,吾等都不知道。要皇上受惊,臣等有愧。”

        萧永藻说道:“一路上过的都是一个假銮驾。不光是四九城闹起来,密云都统把调兵将令都发了,后来大约有所觉察,又撤了令箭。”

        亲身经历密云都统拦路的嵩祝,紧皱着眉头思索着,良久,一撩袍子长跪在地,声音颤抖着竟有些哽咽:“这些事情二爷未必亲自参与,小人辈为了从龙之功,造作大逆,事败往二爷身上推也是有的。”

        萧永藻冷冷一笑:“嵩祝,我们都知道你关心二爷。但是你的话,吾等不敢认同。皇上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你说的话,所以一直隐忍不发。可是二爷不识别忠心或者奸猾,身边聚集这么多叛逆的人,如何能继续做太子?”

        蓦然张廷玉跪下来哭道:“奴才不是心疼二爷,但这事实在骇人听闻,一旦全揭出去,天家骨肉惨变,书之史册传于后世,……有伤国体和皇上圣明!”

        “……”康熙叹息一声趿了鞋下炕来,一边漫步踱着,说道:“张廷玉起来,给朕拟诏书,朕口授,你写!”

        张廷玉起身来,内里的中衣已被汗湿得贴在背上,提笔饱饱地蘸墨盯着康熙,听康熙款款一字一顿斟酌着说道:“前因胤礽行事乖戾,曾经禁锢,继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从宽免宥。本期其痛改前非,岂知伊从释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显露……”

        诏书写完了,康熙和张廷玉、方苞,一干的大臣们默默注视着那张墨水淋漓的宣纸,久久没有言语。

        大雨越下越大,康熙召集来儿子们和六部九卿科道的大臣们,特意来到皇宫乾清门口以示正式。张廷玉当众宣读圣旨。这道旨意很长。前边说,太子为什么第一次被废,后来又为什么重立,朕盼他改恶从善,他又是如何如何的不守规矩、胡作非为。祖宗基业,断不可付于此等小人,……皇二子胤礽终身圈禁,已成了不可更改的铁案了。

        圣旨宣读完,众人山呼“万岁”,有位理藩院的老官儿吓得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无人在意。大雨停了,太阳出来,天上的云层却没有散,浑圆的太阳惨白地在空中游动,不时地给天地落下一片日影。众人一身湿透的衣服沐浴阳光山呼万岁。两个太监上前来,默默地打千儿。胤礽沉默,面白如纸,自己摘掉了那象征太子权位的十二颗东珠和紫金冠。侍卫们上前要架起他来,他猛地推开了,自己站起来昂着头朝外走。那一刻,胤礽的脑袋一片空白,他抬头,彩虹也出来,天地一片澄明清澈,五彩斑斓。仿佛整个紫禁城的早春上午的太阳和彩虹的光齐聚在他的脸上,一瞬间竟然是那样的明亮姝丽。

        王剡、嵩祝等人偏着脸不忍直视,已经是老泪纵横。百官怔怔地目视那道杏黄身影离开,就在众人以为要结束的时候,康熙的声音再次响起。

        “胤祥!”康熙端坐龙椅,面无表情,声音也是冷漠:“四年前,慎行司一个犯人无辜死亡,你可知情?”

        一听问到灵答应“死亡”这件事,康熙的话音一落,在场的兄弟们震惊不已。转念一想,听汗阿玛问话的口气,老人家当初试探四哥和鄂尔泰,也猜到其他儿子们可能牵扯其中,但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对灵答应另外做了安置,藏到了一处十分隐秘的地方。

        胤祥一开始没听明白,有点迟钝地抬头看看康熙,转脸看着他的兄弟们。他的兄弟们有一半别过脸,装作不知情或者无关的样子。等他反应过来瞳孔一缩,不觉心头一颤。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汗阿玛要放在我的身上?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可他转念一想,顿时气的浑身发抖,直直地看向老父亲。

        这事儿——当初汗阿玛要试探四哥,四哥没做,我答应四哥没做,就是怕的是出了事让四哥受牵连。如今汗阿玛问话,又是要问罪四哥?!他气的失去理智,更因为兄弟们的薄情怒火中烧,一句:“就是我做的……”冲口就要出来。

        可他已经不是和康熙任性置气的胤祥,他也不是因为生气伤心不管不顾的胤祥了。胤祥紧紧地闭紧了嘴巴,憋的自己心口针扎地疼——我绝对不能替老三老八背锅连累四哥!想到这儿,他大声说道:

        “回皇父问话,胤祥并不知道哪件事。请汗阿玛示下,这名犯人的死与胤祥有什么关系?”

        胤祥对灵答应这件事实话实说,没有义气用事,倒真是做对了。也亏得胤祥真没做过,即使知道老三,老八、老九、老十四他们操办的,他和任何相关人也都没有接触。底气十足地没认这档子事,要有一点点犹豫了,那看在康熙眼里可就抖搂不清了。

        康熙盯着胤祥半响,吩咐道:“刑部已经查清有关流言事情。但如今又出来这件事,押送皇十三子胤祥在府邸中,等侯发落。”

        两个侍卫上前,押送胤祥下去,胤祥很快回神,也没害怕,规规矩矩地磕头谢恩,起身转身离开,和他被关押到宗人府的时候一样潇洒的姿态,不,更为洒脱。之前是保住四哥的无怨无悔,以及开心庆幸。如今是心静如水了。

        康熙废太子,类似圈禁一般圈禁胤祥在府邸里,大臣们都胆战心惊的。可权利动人心。太子胤礽被而废,一定是没有希望了。新太子!

        萧永藻抢第一个站出来,激动的声音都打颤:“启奏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国家需要继承人。上次废太子人心惶惶。这次废太子,臣恳请尽快册封新太子。”

        “启奏皇上,臣等恳请册封新太子。”大臣们山呼海啸一般地,大殿里宛若波涛汹涌的大海,都在渴望新太子的诞生。

        康熙一转脸,看向身边的方苞:“方先生,你熟读史书,自然懂得,历朝历代在立太子这件事上,争斗残杀之多。朕今天再次废掉胤礽,并不心疼。他当不好这个太子。不过话说回来,在本朝当太子,也确实不易。太子是储君,身边不能没有自己的人,身边很自然地围绕很多人,这些人当然要巴结奉承他。不结党也是党。如今朕看来,谁来当这个太子都当不好,也当不成。”

        下面大臣们听明白了。太子和康熙父子情深却变成这样,无非是太子“结党营私”。太子为什么非要结党呢?如今,皇上亲口把这个根本的弊端说出来了。太子本身就是一个党派的领头的,天然的对抗皇权。更有大清开国的柱石是八旗。按祖宗家法,皇上让皇子阿哥们分掌八旗,建牙开府,各设属官。有八旗制度,就必定要有皇子们结党营私的事。皇子们有人手,太子不是更要有人手?要想皇子们在朝中无党,那就要废掉八旗制度。

        可是,可是,皇子们争斗皇位的本质决定了,即使废除八旗制度,即使有可能减缓,可前朝养猪一样地养着其他皇子们,不也是有争斗?反正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也是无用的。他们正在想着,康熙又说话了:

        “所以,朕不能按以前朝代册封太子的风俗去办,朕已决意不再立太子了。众臣工也不要再谈这件事。”

        方苞和张廷玉等大臣们是听明白了,可是真吓到了!不立太子,将来皇上百年后怎么办?心眼实在的马齐最是糊涂,第一个直言:“主子的话奴才们听明白了,可请主子恕臣直言,主子百年之后,天下无主,岂不要大乱吗?”

        一听这话,康熙纵声大笑:“哈……马齐,你真是问的可爱。朕问你,春秋第一霸主齐桓公,生前没有定下来继承人,他死后,五个儿子争夺王位,把老子的尸体放了百日,以至尸体腐烂,蛆虫都拱出来了。你知道,朕还能不知道吗?可是,立了太子的就保险了吗?你知不知道大唐的玄武门兵变?你知不知道明朝的永乐靖难?”

        听康熙把话说得这么严厉,谁还敢再接茬儿呀。过了一会儿,康熙从激动中定下神儿来,又叹了口气说:“唉!朕有二十八个皇子。据朕看,真正豪爽正直,办事用心,只有老十三胤祥一人而已。”说着话,抬手摘掉了头上的冠帽,龙脸都是感叹。

        大臣们都愣住了。皇上您说什么?不是您刚刚关押十三爷?

        张廷玉见机会来了,连忙说:“皇上容臣启奏。据臣看来,十三爷真是有冤枉。臣等也曾听说,十三爷这几年办差有功的,而且十分清廉,从无不法之事,对十三爷的处置是不是——”

        康熙没有立刻回答,沉思了好大一会儿才突然说:“传旨,事情查清楚之前,任何人不许见胤祥。”

        康熙此言一出,满殿的人全都惊呆了!

        这是真圈禁十三爷了?康熙的话很是模糊,一说关押,一说查明,可加上这么一句不许探望,不就是圈禁?不奉皇上特旨,外边的人不准进去,里边的人不能出来。这是大清对犯法皇亲最严厉的处分啊!十三阿哥并没有出什么差错,而且皇上正在夸着他,为什么话刚落音,就给他这么重的处分呢?可是,他们瞧着皇上阴沉的脸色,谁也不敢再问,只好下去传旨。

        康熙起身临离开前,沉痛地说道:“诸位卿家,用心办差,方是根本。”

        所有人都磕头洪声答应着,高喊着:“恭送皇上。”思及因为索额图,一废太子,二废太子引发的朝堂巨变,一个个倒下的亲朋好友们,惧是心有戚戚焉。蓦然王剡对康熙起身离开的背影大喊一声:“皇上,臣有话说!”王剡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皇上,臣知道太子有不足之处,但都是太子身边的小人为了从龙之功自作主张。臣不服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废太子。萧永藻方苞你们在皇上身边,深受皇恩,不思劝谏皇上保全太子,也是奸佞小人!”

        方苞丑陋的面孔在背光处显得越发可怖,眼睛发亮,直直地顶撞回来:“皇上废太子的原因,圣旨里面已经说清楚。你一味保二爷,你扪心自问,为的是公心还是私心?可是一心寻死为了邀取不贰臣之名?”

        !!!王剡浑身一颤,伏地痛哭:“太子没有不臣之心……求皇上明鉴。”他不骂方苞等人了,方苞看他哭的凄惨,也是动容:“王兄,大清一废二废太子,大伤元气。皇上更是伤心。皇上没有说太子有不臣之心,皇上废太子,也是为了太子好——”

        “正是这个话,”康熙站在门口,神情黯然。“朕一生,对胤礽一事,都将无法释怀。朕昨天夜里做梦,梦到他的母亲……”康熙忍不住拭泪道:“刚朕也说了,这不是他的错,自古以来,太子难做。所以暂时不立太子了。”

        王剡刚怔怔地听着,此刻觉得自己还是不能沉默,隧道:“皇上,自古以来,因为册封太子出来的事情多,但汉唐以来,还是要册封太子,还是要不少太子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臣认为,不能因此就不册封新太子,否则皇上百年后,国家没有储君,大乱起来,可怎么办?”

        康熙目光炯炯望着殿外,慢吞吞道:“民间的老百姓说养儿防老,老了,图一个子孙满堂,含饴弄孙,老有所终,安然入土。历朝历代的帝王也是。……你们的担忧朕都明白,朕若不处理好,不是一家继承人争斗,更是关系到大清千千万万的家庭福祉。也所以朕要谨慎再谨慎,暂时不册封太子。”

        康熙刚说不册封太子,众人的担心和马齐、王剡一样。不光是为了有新太子靠近太子。此刻听康熙说完更是膛目结舌:为了国家好,暂时不册封太子?众人都要说话,蓦然张廷玉抢第一个:“奴才认为皇上想的对。大清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都没有预立太子,国家交接顺利。”

        “很对?”王剡冷冷一笑。他的祖先是前朝宰相,在当年带头反对册封万历宠妃儿子做太子,成功保住不受宠的皇后嫡子做太子,至今要人津津乐道。他也一直以此自豪。康熙的话,张廷玉的话,对他来说是莫大的讽刺。康熙见张廷玉面红耳赤,张口欲言,便道:“你有岁数了的人,跪久了受不住,回去吧——来人,扶着王剡回去休息。”王剡被康熙体贴威胁的话弄的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半响,咽一口唾沫,无可奈何说道:“臣领旨。”

        康熙看着小太监带着王剡出去,叹道:“是一个好的,和老十三一样……”转脸看向众人道:“诸位没事散了吧……”

        “皇上……”萧永藻为了八爷的嘱托,鼓起勇气再次提出来:“十三爷办事用心有能力……是不是……”康熙沉吟良久,说道:“等查明再说。”

        大臣们都觉得康熙越发高深莫测,刚才又夸了十三爷,现在还是不松口。只有张廷玉、方苞几个人心里一动,若有所思。

        “都放心。”康熙笑道:“朕一定给你们选一个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主子。”

        弘晖将他亲自经历的,亲耳听说的事情都说完,满是心疼他十三叔:“阿玛,玛法为什么要关着十三叔?”

        四爷轻叹口气:“将来你就懂了。”

        弘晖不安地问:“那阿玛?你要给太子伯父求情吗?”

        四爷道:“不需要阿玛求情了。‘托合齐结党会饮案’和‘湖滩河朔事例勒索银两案’出来,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何况,福兮祸兮,将来呀,说不定是好事那。”

        弘晖惊讶道:“阿玛?”四爷微微一笑,伸手摸着儿子脸颊上新长出来的肉嘟嘟,提前出局的大哥和二哥,上辈子可不是比三哥八弟九弟的结局好得多?

        这一次太子被废,并没有引起大的风波。这次皇上办事稳重,上上下下官员们一开始担心被牵连,渐渐的放下心来,各安职守,小心办差。六部衙门依旧忙得不可开交,升一批,免一批,押一批,放一批,闹哄哄的争抢空出来的好缺儿,尤其像之前托和齐担任的九门提督,多方势力争斗。

        ——托和齐因为职位原因参与进去谋逆,但是这个正说明九门提督的重要——皇上不册封新太子,等皇上驾崩,谁掌握九门提督,谁就胜利一半!

        整个朝堂好似冬天里的护城河,冰面上平静如镜,冰面下激流勇动。

        四爷在家里安心修养身体,府邸的人关心他生病,一心要他养好身体,外面的人自觉理解四爷的低调,胤祥被打压,断了他一条胳膊。他本人又病了,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了。

        老三胤祉身为亲王,还是有继承权的皇子中最年长的一个,意气风发,春风得意,可他是文人性格,越发积极地编书,几乎不过问政务。

        老八胤si渐渐从朝中大小事务中抽身而退,表现得越发低调,真正做起了清心寡欲、生活恬淡的富贵闲人,自诩“破尘居士”,在府中整日与僧衲道士谈经论玄。

        至此,二废太子的风波表面上看去已平复下来,所有人都以为,更大的争斗才真正展开,却是所有的皇子们都归于平静。倒是皇子们身边的亲信大臣们上蹿下跳,忙乎不停了。

        康熙五十二年的开年大事是:一,左都御史赵申乔上了一封文采斐然堪比《岳阳楼记》《蜀道难》千古名篇一般的折子上陈康熙,要求恢复二爷胤礽的皇太子位子,被康熙大骂一顿,要所有人都知道,康熙是真的不会再次复立太子了,也要前太子剩下的亲信们开始绝望。

        二,皇五子胤祺从海外回来。胤祺领着的大船队伍,浩浩荡荡的,在海面上遮天蔽日,天下文人莫不激动于大清新航路的开辟,大肆宣扬。胤祺一行人自从踏上大清国的地面儿那是举国上下热烈欢迎,无限风光荣耀。大清国人热情庆祝,虽然在国人的眼里,多出来的领土运河都是比南海更偏僻的茹毛饮血之地,但也是开疆拓土了。更何况随着大清海贸发达,西洋人越来越多的进入大清,他们也逐渐意识到,海上航线的重要线。

        朝堂上本来以为,这是一个变化。至少表面上五皇子的到来,驱除了二废太子的阴霾,振奋人心,朝廷有了新气象。而本来胤祺认为自己见过大场面了,经历风浪经历生死,留了胡子年过而立成熟了,却是还没进京就惊恐万分,回来京城确认各种的消息都是真的,面对皇家如今情形恍恍惚惚。

        第一天是康熙大办宴会,封赏跟去的功臣们,满朝文武包括后宫宁寿宫大宴会,都喝了一个群魔乱舞,胤祺也喝醉了。

        第二天上午他爬起来,看看时辰一口水没喝赶去畅春园,在清溪书屋见了康熙,精神一抖擞啪啪打着马蹄袖单膝跪地:“儿子给汗阿玛请安。”

        一句话出来,眼睛发酸,鼻子发酸。走的时候他还是少年,他阿玛还满头黑发。如今他回来,年过而立,他的阿玛也两鬓斑白。

        康熙也是激动,从椅子上站起双手扶起来:“这些年在外,辛苦了。”

        “儿子不辛苦。”胤祺实话实说,“儿子很开心出去。”

        康熙无奈摇头:“孩子大了,都想要出去。坐下来,和朕说说,欧洲那边到底怎么情况。”

        胤祺坐到康熙对面,略拘谨和生疏。毕竟离开了这么多年。可他一对上康熙那不怒而威的目光,立即回到了儿时一家人温馨亲近规矩严格的时候。

        “回汗阿玛,儿子主要在地中海沿岸活动,也去了欧洲非洲的所有国家。回顾起来,西欧过去的五十年可以被视为法国的时代。国王路易十四在其位于凡尔赛崭新的宫殿中,领导法国取得了对邻国的统治地位,国内老牌贵族的所有反对都是支离破碎和孱弱无力的。而尽管西班牙还是个庞大的帝国,但她已经退出了世界强国的行列,她的统治阶级在商业和知识领域都陷入了慵懒状态,”

        顿了顿,皱眉道:“这是由于美洲新大陆的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入,这些财富是不劳而获的,因此被视为天赐之福。奥地利关注来自东线的奥斯曼帝国的威胁,匈牙利的动乱让其日益不安。……海上马车夫荷兰、欧洲霸主西班牙,到如今法兰西帝国也日落,英吉利崛起,……”

        康熙慢慢地听着,听到最后,问出来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英吉利崛起的原因?”

        “四哥要我重点关注欧洲的思想启蒙,文艺复兴。欧洲的科技人才,莱布尼茨、牛顿等等人,经济发展、作坊等等。文艺复兴从地中海的意大利开始,到法国,再到英国,沙俄……类似春秋战国霸主轮流做,各国圣人轮流出现一样,目前经济发展最好的是英国。英国出现了一大批新型富裕人家,以前并没有“上层中产阶级”,这个特殊的社会团体。以前,当商人看到自己财富的增长达到了乡绅或贵族的水准,他们便售卖了所有商品,在乡下购置地产。但是在如今的英格兰,律师和普通公务员收入最稳定,但是没有多少通过购买地产来彰显自己的资产。城市中产阶级和他们的财富迅速增加。普通人的住处里面光线黯淡,破旧的木板摇摇欲坠,以及颓败的壁炉、地板上的坑洼、破损的陶器和穿着破烂的人们,而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却生活在明亮、干净和整洁的房屋里,享受一切新兴事物。”

        “……中产?”康熙喃喃自语。目光放空,好一会儿,慢慢的说道:“朕大体了解了。你四哥这些年的努力,也要大清有了一大批这样的人。学习,读书,大玻璃窗、琴棋书画、木雕或象牙质的拼图游戏、听戏、唱戏、收藏书籍、镀金框架镜子、地毯、靠垫、窗帘和帷幔、腕表、带钟摆的钟、精美大床……他们不买多多的土地房子,而是重视教育,倾尽全家之力培养孩子进更好的学院,做高级匠人、高级讼师、书办、作坊管理……或者进入官宦的门槛。”

        胤祺眼睛一亮:“汗阿玛,四哥还做了这么多事情?儿子路过江南,也注意到了一些人的行为模式变化,更有一些年轻人很有思想,出门游玩,一边走一边写书一边教书,不买土地,不做生意,甚至没有子嗣也没关系,儿子听说四哥办学,搞作坊,还搞土地改革?”

        “是的。你四哥,恨不得全大清的人都读书识字,财富土地大约平衡分配,人人吃好穿好知书达理。朕之所以答应他的幻想,是因为,……民以食为天,国家也是以农业为根基。大清老百姓要有土地。士绅阶层……如今大清土地兼并还是严重。下一步,是山东和浙江开始土地清查。”

        胤祺重重的点头:“儿子大体明白四哥的用意。路易国王之所以造凡尔赛宫,使得贵族们每天吃喝玩乐不操心政务,就是因为他意识到,老贵族们老士绅们,躺在土地上碌碌无为,不劳而获。还不断打压新贵族的产生,中下层没有希望,暴动不断。——都已经是国家的阻碍。”

        “只是,汗阿玛,儿子很是担心四哥。路易十四经历过的刺杀无数。”胤祺愁容满面,很是担心他四哥。“汗阿玛,大清的环境对比欧洲不同,要改革,比欧洲困难千万倍,……”

        沉默。

        压抑的气氛中,胤祺意识到,有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或者说他猜到了但他不敢去想。四哥必然是遇到了很多敌对和刺杀。四哥如今生病……

        胤祺陷入思考中,身体一晃脸色发白:“汗阿玛,四哥的生病是不是有隐情?”

        “……生病没有隐情。但生病的原因,朕不得不打压他。”康熙喃喃自语,身体无力地歪在椅子上,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哀痛。他的眼前是老四一身湿透,晕倒在自己面前的一幕。三天三夜昏迷的病情来势汹汹。他的表情要胤祺克制不住的热泪滚滚。

        胤祺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四哥做了这么多得罪人的事情,汗阿玛要保护他,必然要他低调下去,要人都以为他被打压的没有希望。甚至他都想到,胤祥被关押,也是老父亲顾及废太子后四哥作为年长亲王目标太明显,不得不逼迫他在府邸里不出来。

        “汗阿玛,儿子明白。四哥我…他也一定明白汗阿玛的苦心。”一句话出来,胤祺泪流满面。

        康熙苦笑地摇头,有时候,他甚至希望,他的老四不要那么懂事体贴,怨恨他,抱怨他,他可能好受一点。

        “……路易国王信里也这样说。”康熙沉吟片刻,摇头又点头的叹气:“你说的对。你四哥呀,现在已经是全大清所有既得利益者的敌人了。经历刺杀无数——这片土地上的人,有了钱买地买房子躺在土地房子上收租,几千年来深入骨髓,难啊。比欧洲难多了。西班牙帝国落败解体,因为西班牙的贵族们新贵们集体躺在美洲银矿上不劳而获,而东方这片封闭土地上的士绅们……”康熙没有说下去,但是胤祺已经明白。

        他作为这片土地上最高地位的士绅的儿子,皇帝的儿子,既得利益者之一,躺在土地上不劳而获的人之一,只有沉默。

        康熙坐直身体,端起来茶杯用了一口茶,微微冷掉的茶水流进翻涌生疼情绪激荡的五脏六腑,要他情绪缓和,他沉声道:“你四哥狠心呀。皇家子弟,八旗子弟,士绅们,都是和西班牙贵族们一样慵懒状态。他几次提出来,全民办学、管控士绅们的土地兼并、逼迫士绅们收敛敛财欲望,给中下层子民一些机会……要各行各业都活起来,激活整个国家活力。朕告诉他,难!几千年来这片土地就是这样的利益分配模式。”

        胤祺听着,沉默地低头,泪水模糊的目光幽幽地望着脚底下的金砖,却只能双手攥紧拳头,挥舞不出去。谁有他四哥一样的狠心,对自己也狠心不捞权利金钱的自制力那?

        康熙看他一眼,心里一叹,微微低头,再次用了一口茶,语气幽幽:“你如今回来了,抓紧时间熟悉熟悉目前大清的环境。大清变化很大。你带来的子女侍妾们,也要管好了。有不知道的,去问问胤禟。”

        “儿子都明白。四哥要改革,必然对兄弟们严格要求,越是亲近越是严格。儿子一定教育好孩子们,要他们尽快和一家人熟悉起来,孝顺长辈们。”他的声音嗡嗡的,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思绪。“儿子打小儿和四哥亲近,儿子知道。”

        康熙听出来了,更是叹息:“朕也没办法。你们四哥就这样脾气。朕的皇庄因为他,也是整治一番,抄家抄出来的贪墨银子几百万两。倒是肥了国库了。”康熙放下茶杯,自嘲地笑。

        “上次朕本来要给新生人丁永不加赋,但是你四哥认为,大清的人口已经够多了。即使不控制,也不能大力鼓励生育。重点是教育好老百姓,激活所有人的活力,而不是人人疲于奔命,只为了糊口饭吃,一辈子为了有房子住,有衣服穿。”康熙颇为无奈的样子。

        “……四哥当每一个人都是人。”胤祺没有抬头,试图克制情绪,却是嘴里的苦涩蔓延到心尖上。“不是当成牲口一样的人口。”

        康熙心头一震,怔怔地看着胤祺,呼吸急促。

        这片土地是封闭的土地,他不是欧洲那样外扩型的文化。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和权钱分配本质决定了,老百姓是牲口一样的人口,必须养儿防老养多多的人口。一代又一代。期待有一代人能改换门庭。可即使是士绅,王公贵族、皇家,也逃不出来这个魔咒。要不前朝的皇子们最后都变成猪圈里养的猪吗?当然,对比为了衣食住行奔波的老百姓,能安心做一头被养着的猪,而不是拉磨的驴,地里的牛,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思想启蒙……文艺复兴……”康熙眼睛望着虚空,似乎是迷茫不甘心地站起来,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屋子里只有冬天鹿皮靴落在地砖上的蹭蹭声。胤祺一动不动地听着这脚步声,和路易十四面对法国思想启蒙,不得不赶走新派贵族的无奈,一样的帝王脚步声,呼吸都似乎停止了。

        鼻端闻着熏炉里袅袅冒出来的龙涎香的香气。胤祺不知道,他的老父亲,面对大清的变化,会怎么对待这些匠人们/新派思想的年轻人们。

        良久,良久,康熙的脚步停住了,负手而立站在窗边,望着外头花坛里发芽的玫瑰花,闻着开春尚且寒冷的空气,目光幽深莫测,表情越发沉重:

        “这片土地上有人杰,高人多。这些年,因为你四哥做的事情,大清和欧洲的接触,朝堂民间不少人也都有了一定的思想变化,虽然他们自己可能还没有意识到。理学、心学,都不足以满足他们的精神需求……朝堂上民间农工商中反而出来一批你四哥的簇拥,……越是反抗他,越是崇拜他……”

        “你刚回来,先看着吧。”康熙的一声长叹,宛若开春玫瑰花花木发芽的无声无息。“朕以前,对英吉利叛乱的造反行为很是忌讳。现在呀,也不得不看开了。朕只希望,你们都好好的,你四哥身体养好,……”

        胤祺的心脏“砰砰”跳,他养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跟前儿,对康熙的脾气最是了解,强势,多疑,开明,宽容,多方面复杂的性格,谁也猜不透这“看看”的意思。他也不敢多问,一抬头,袖子呼噜一把眼泪,鼓起勇气问:“汗阿玛……儿子想去看看四哥,儿子能去看看十三弟吗?”

        “去看看你四哥。胤祥,……再等等。”

        “哎……”胤祺伤心地答应着,再次泪水满满的眼睛里,只看到康熙酱色的衣袍,压抑克制的朦胧背影。

        离开清溪书屋,去宫里给长辈们请安,和皇太后,宜妃抱着哭了两场,听她们说四哥的病情,几个兄弟流放南海,心情越发沉重。

        回府安排好带回来的家人们,午饭都没吃拉着三大车给四哥的礼物,直奔他四哥家里——四哥病的昨天宴会都没参加,还要被流放,这要胤祺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四哥。

        四爷这些日子说是修养,可接连几个月下来也是真放心不下工部和户部的事情,虽然日子照旧地在府邸里过着,又连接做了几个工部户部的小差事,不时踏着大清官员们敏感害怕的小神经,就这么眼见着迎来了康熙五十二年。

        他好似是属蛇的,春夏天懒,到冬天更容易犯懒,所以成天闭门不出,要几个孩子在火炉上面给他烤红薯白果吃。

        胤祺这天来访时他孩子们就在剥红薯白果,弘昱刚来眼馋,也讨了一个框子自己烤着吃,吃完才想起正题:“阿玛要我来问问四叔,出发后有什么特别要带的?”

        四爷有些惊讶:“你阿玛要现在就动身?别急别急。”

        “可不是。”弘昱点点头:“这次是要去南海,玛法六十大寿之前,咱们要在南海站稳,还要做出来成绩,可真真是不容易呢。”

        四爷只一笑:“怕不怕?”

        弘昱一愣,对面的弘曦对他做鬼脸:“我也去。我都不怕,弘昱哥哥害怕?”

        “我哪里害怕了?”弘昱气的瞪眼,刚要教育顽皮的弟弟尊重哥哥,苏培盛挑起来大红猩猩毡的厚帘子进来,上前两步略惊喜道:“爷,五爷来了。”

        “……五弟?”四爷不禁大喜,“快请进来。”说着话,人就起身,弘曦忙阻止道:“阿玛,先穿披风戴帽子。”

        弘曦和弟妹们拿着披风给阿玛披上,戴好帽子,四爷迫不及待地出来屋子。

        胤祺进来府邸,在苏培盛的带领下大步流星地冲进来如意斋,却是迎面见到了迎出来的四哥,“近乡情怯”地停了脚步,人站着嘴巴张大傻傻愣愣地看着台阶上,含笑看着他的人,他四哥

        ——四哥笑的还是这么懒散,好似多笑一个也是矜持的。四哥!四哥!他在心里呐喊着,好一会儿,听到四哥那梦里都格外清晰的懒声音响起:“五弟?”

        “四哥!”胤祺自己泪流满面也没有发觉,一头扑到四哥怀里,哭道:“四哥,四哥,这不是做梦?弟弟好几次做梦,梦到四哥,欢喜地喊着四哥,梦醒了,什么也没有。”

        “是四哥!欢迎五弟回来。”四爷紧紧地抱住弟弟,激动地锤着他的后背,很高兴,弟弟安全归来。也高兴,这辈子,这个弟弟有所成就,青史留名。

        “四哥,弟弟远在海外,也不知道怎么的,最想四哥!”胤祺一句话出来哇哇地哭着,哭的好似一个孩子。

        四爷也红了眼睛:“四哥也是日夜担心与你。安全回来就好。”

        “真的?”胤祺不信他四哥即使真有时间功夫想他,估计也懒得去想他!不过他大度地不计较!哼!

        “四哥,你不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四哥,你当初要我出去,那真是太对了。”

        “好,都说说。边吃边说。”四爷看时辰知道他还没用饭,吩咐苏培盛:“将准备好的,你们五爷喜欢吃的饭菜都端上来。”

        “还是四哥疼我。”胤祺又哭了。

        “四哥不疼你疼谁?”四爷脱口而出,眉目戏谑。

        胤祺开心地听着,大度地表示不计较四哥的谎言。

        兄弟两个开心地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边吃边说。

        胤祺不停地说话,说他在海外的一件件事情,说他想念家人,说他带回来十五个混血儿,汗阿玛很是生气,不停地说说说。

        说的口干舌燥,用了几轮茶水,去了几次更衣间,还是说不完。天色黑了下来,他干脆和四哥一起住着,兄弟两个秉烛夜谈。

        如意斋还是老样子,干净整齐清雅,一桌一椅书架上的一本书都是记忆里的布局,可胤祺只觉得早春的夜风瑟瑟,连常青的凤凰竹也不如往日葱翠,好似随着主人的病情也病了一般。

        兄弟两个仍在那间屋里,不同的是屋里多了几个香球,醇厚的沉香的香气缭绕,苏培盛点了一盏蜡烛,光线柔和静谧。

        胤祺缓步上前,看清楚四哥斜倚在小塌上,穿一件暗纹天青长衫,手指搭在塌边,姿势有些倦怠。

        胤祺一时没有吭声,四爷于是停止假寐,伸开掌心:“宝剑带回了吗?”

        胤祺出去吩咐自己的小厮,取来一个长盒子,自己打开,递上:“亚瑟王之剑,亚瑟推翻了罗马统治,缔造了不列颠帝国!他制定的骑士精神,忠诚、平等、尊重女子,成为后人奉行的准则!他能开疆拓土,却不能征服心爱的女人……巫师梅林、湖上骑士兰斯洛、美丽绝伦的桂尼薇、狡诈的仙女摩根……随亚瑟王一起化入不朽的传奇。”

        四爷抚摸手里的亚瑟王之剑,此剑是精灵在阿瓦隆所打造,剑锷由黄金所铸、剑柄上镶有宝石,并因其锋刃削铁如泥,故湖夫人以“excalibur”“断钢”命名之。

        四爷不语,掌上发力注入长剑,长剑安然无恙,卧在他掌心一动不动,象一簇陈年的血痕。

        “我打小练武,到如今三十多年,没有用过剑。”他冷声说道:“如今火器盛行,汗阿玛几次提出来不能荒废练功强身健体,可是,火器才是未来。一把火器多厉害,不是看用了多少宝石。一枚剑有多锋利,和用了多少斤铁来打根本没有关系。”

        说完在空中划了一道光线,当场舞动起来。胤祺第一次看四哥舞剑,随着剑光剑气舞动,渐渐在血液中化作一团热意。

        他倒抽了一口气,周身热意难当,热汗渐渐濡湿了头发。他这时有种感觉,觉得身体里每个气穴都被这剑气扫过,像初春闭合的花苞依次打开,虽然有些痛楚,可也说不出的快活,忍不住轻轻呻yin了声。

        四爷动作一收,持剑站稳,清冷的话语宛若清风明月响起:“出去这么多年,没有练习功夫?”

        胤祺连忙点头,还没说话手里已经多了样东西,是一根细长的皮鞭,纯黑色,遇光时隐约七彩,把手是欲滴的翠绿色。

        “试试吧。”四爷垂眼,手收回放好了长剑。

        胤祺迎风将长鞭抖了抖,只觉得鞭身极轻却很灵活,最奇特的是舞动时居然不带起一点风声。

        胤祺万分惊喜:“四哥送我的礼物?四哥,我以后一定好生练习。”

        “它的名字叫做仙隐。也算件好兵器,就是有点难捉摸。一共三件,你二哥一件,你六姐姐一件,你一件。”四爷淡淡道,从胤祺手里接过长鞭,右臂优雅的舒展开,那长鞭立时迎风而动,卷起了案头蜡烛。

        蜡烛于是在半空翻飞,先是路数诡谲,后来又急转往上,到顶时火光大盛,如破云之燕振开双翅。

        “这是鞭法中最简单的一式,叫做破云。”四爷还是冷声:“你二哥练习的最好。你有空去找他。”

        言语间是不容置疑的武断,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这话里的命令。可胤祺定睛,心里却没有半点不甘。

        他四哥身上有种气度,和华服美厦无关,一种藏在深处的气度,举手投足都是,仿佛他在时诸神皆隐。

        “是。”过了有一会胤祺才回话,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也没去问二哥被圈禁了,还怎么去看望。他看着那鞭落下,而蜡烛也回到案头,从始至终灯火都不曾灭过。

        四爷的手又搁回塌边,姿势仍是倦怠,额角有细密的汗。

        许久他都没发话,胤祺缓缓靠近,拿袖角替他将汗擦了。

        四爷低声道:“时辰不早了,去洗漱休息吧。”

        夜色深深,春寒料峭。床边一盏橙黄的灯火摇曳,胤祺躺好,肚子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更怕问了一些事情,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却是要四哥回忆伤心。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转身,瞅着四哥要睡着了,实在憋不住问道:“四哥,你的病到底怎么了?四哥,你怎么一点没有变化?弟弟走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如今还是什么模样。四哥,我听说你病了,你和我说说现在好了多少了?用药情况。四哥,你不知道,我一回来,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难道地球上有两个大清不成?大清变化太大了,你怎么做到的?下一步要做什么?太子被废了,大哥变成光头阿哥了,十三被关押了。最可怕的是老八,老八怎么变了一个人了?这样的名号,什么破尘居士,不是四哥这个修佛的人应该取的吗?还种田种地做富贵闲人?”

        不得不说,胤祺憨憨傻傻的,但他对人有独到的看法。他震惊于大清的变化,四哥被迫隐忍,但他也知道,四哥不是妥协屈服的人。四哥只会有更多的计划。他也早就知道萧蔷之乱避免不了,他并不惊讶太子被废、大哥的遭遇。四哥病着,老十三被关押,一看就是被牵连。这都是可以想明白的。可是老八变了一个人,他糊涂了。

        “四哥,你快说。”胤祺撑着胳膊歪头盯着四哥的眼睛,怀疑的目光毫不遮掩。“是不是你病了,胤祥被关押,和老八有关?”话音一落,脸沉了下来。

        “我就知道他是一个白眼狼。四哥对他再好,他也不知道好!”胤祺一拍青瓷枕头怒气冲冲。“还有三哥,昨天宴会上一副隐形太子的架势,就他的能力,给他管一个修书他都困难,还能做太子?”

        四爷按按眉心,因为生病一直不动弹一直被使劲喂养,略发胖的俊脸上,露出懒懒的笑儿,那懒也是浅浅的,要胤祺看在眼里,好似连犯懒也懒了,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四爷面对弟弟不服气一定要问一个明白的执着眼神,薄唇轻轻挑起来一个弧度,颇有宠溺的味道。

        “这个事情,也是四哥要叮嘱你的。你如今刚回来,安心孝顺长辈,陪伴五弟妹和留守的孩子,帮着带回来的孩子们适应京城环境,其他的,什么也不要管。等看机会,再出海。”

        “四哥!”

        胤祺惊呼一声,瞪大了细长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四哥。

        “乖乖的。听四哥的话。”四爷躺着的姿势很懒,表情放松,长长的眼睫毛随意下垂,语气也是宠溺的。但是胤祺却傻乎乎地看着他,愣愣的好似当年跟在四哥身后的只会说蒙古话的小屁孩。

        随意的话里透着不容置疑的霸气味道。要胤祺莫名觉得,自己尽管在外头历经风浪,以为可以在四哥面前抖擞起来了,可以保护四哥了!可他四哥就是他四哥!

        “……&&&……”胤祺略委屈又开心地冒出来一串蒙古话。发觉自己失态了,却是生气了,急赤白眼地道:“四哥,有事情你和我说。我听你的,找机会再出海,保证苏伊士运河完成。可是你也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争斗我不管,可你都病了,病了这么久,我能不管”

        “四哥很高兴去南海前,见到你回来。你记得,你什么争斗也不要管,你的任务在海外,专心办差。”

        四爷的声音冷冷的,和这早春正月末的夜晚一样冷。

        胤祺这才注意到,四哥的声音也是年轻的。

        胤祺屏息,将掌缓缓靠近四哥脸孔,终于在他睁眼前仔细地看清楚了他样貌。

        那是一张远比想象中年轻的脸孔,鼻坚-挺眉朗直,理当是一幅意气风发的英雄相。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胤祺却从这张脸孔上看见了落索孤单,一种和坚毅相生相伴的孤单。

        是因为唇略显苍白,还是眉心太过靠拢,胤祺搞不清到底是哪个原因使他生出了这种落寞的气质,心间微微一个悸动,一阵风从窗口进来,蜡烛的光顿时摇曳。

        四爷在这时睁开双眼,掌心展开收住了那摇曳。

        这一天后,胤祺要所有期待他有所动作的人眼睛瞪出框。谢绝所有邀请,每天孝顺长辈,陪伴家人,教育孩子,真去看望被圈禁的二哥,和他一起练鞭子。

        四爷和八爷偶有碰面,他面色温润如玉,四爷也是清淡宁静、微笑悠闲。从无多话,彷若他们兄弟之间从未有过什么,他一直都是那哭都不会哭的小八。只有心中的刺痛不停地提醒着四爷,不是的,不是的。四爷按住疼痛,警告自己,是的,是的,圈禁的事情定然不会发生,他一定会要胤祥出来。

        一日八爷来给康熙请安,当四爷从无逸斋进来,八爷立于康熙身侧为康熙展示一件大型雕刻,四爷请安,正欲退走,康熙笑道:“老四,你也过来看看。”四爷忙应是,走到康熙身侧看去。

        康熙笑问:“看出什么了没有?”

        四爷强掩住心中复杂,笑道:“这雕刻画里驾牛耕田的人不正是八弟吗?田埂边站着的是八弟妹呢!”

        康熙笑说:“还有呢?”四爷心中已明白过来,但口中却笑说:“别的儿子一时倒看不出来什么,寓意挺好。”

        康熙侧头吩咐李德全:“把今年新雕刻的《春耕图》寻出来。”李德全忙出去吩咐。不大会工夫,两个太监捧着一个大型雕刻进来。李德全接过,在桌上慢慢展开,两幅雕刻图一模一样,只除了人物长相。

        四爷拍了下额头,笑说:“儿子该打,连去年汗阿玛亲自吩咐的雕刻也未想起。”康熙赞许地看了老八一眼,微笑未语。

        康熙低头细细看着两幅雕刻,八爷眼神从混账四哥脸上一瞟而过,四爷唇边含着丝浅笑安静站立着。康熙仔细欣赏了雕刻,点头道:“朕每年春天都要在先农坛祭祀先农诸神,还亲自指导种植御田。你四哥打小领着你们种地,现在孩子们继续种地,就是希望以身作则,务必要提醒大清国人重视农耕。”

        八阿哥躬身回道:“儿臣效仿汗阿玛和四哥,在家中开了几片地,亲身体验农耕。”

        康熙惊讶道:“你倒说说,有何体验?”

        八阿哥回道:“以前跟着四哥一起打理无逸斋,只知道干活的辛苦。如今自己打理一块地,没有压力,方感觉到田园生活,自在写意,收获亲手所种的瓜果时更是难言之喜。只是儿臣种了几片地已觉辛苦,今日怕太阳过毒,明日又担心雨水太大,尽心耕种,看天收,方知道种地很不容易。”

        康熙点头未语。

        四爷躬身向康熙行礼后静静退了出来。

        老八如今是越发深藏不露了,凡事都细察老父亲心意,极尽孝顺,从无违逆。老父亲对他疑心肯定未逝,但长此以往,水滴石穿,只要不出差错,完全释怀应该是迟早的事情。老父亲就算是再知道老八有心想要皇位,也肯定寻不到错处。

        而十四阿哥却是锋芒欲敛不敛,一面依旧与朝中大臣往来,一面对康熙孝顺认真办差,有大臣背后提出十四阿哥可能结党,康熙听闻没有任评价。

        有时候,四爷非常困惑,三哥、八弟、十四弟都是极其聪明的人,身边还有众多谋士,这辈子略加提点,都做得很好。为何上辈子有那般激怒老父亲的举动?

        细细想来,又觉得只是老父亲对老八早生忌惮之心,一个结党的太子已经使得帝王极其厌恶,而老八却以结交朝臣闻名,帝王如何不怒?他进康熙骂他存非分之想,他退康熙骂他存试探之心,如今他若真能学自己的上辈子,彻底改变行事做派,与各位朝臣疏远,或许真有可能扭转康熙对他的态度。

        可是四爷明白,老八多年苦心经营,怎么可能放弃?而且各人性格不同,让他学心如止水的出世姿态,也的确难为了。否则他还是礼贤下士的“八贤王”了?只四爷也明白,他能做出来这番姿态已经难得,汗阿玛也很欣慰。邯郸学步,也到底是有点长进。

        眼前看来,二废太子后,最大的受益者是老十四。一系列的事情过后,外人的眼里,老父亲对皇子们的态度出乎众人意料,十四阿哥交往大臣们,康熙不仅没有疏远十四阿哥,反倒对十四颇有些与众不同,常委任十四独自处理朝事,也经常私下召见十四阿哥相陪。

        康熙五十二年的二月,就在各人对未来的算计中平静渡过。

        深夜,辗转反侧半晌,四爷无法入睡,脑海里全是和胤祥在一起,胤祥长大的画面。到底是在历练中成长。四爷心下歉疚。他似乎有满腹的话欲说,却只是默默地承担所有的事情,又各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一个春节各家各户阖家欢乐,满堂人语欢笑,欢庆新年,十三弟和自己却是遥遥相望,各自神伤。

        想给胤祥写封信,几次提笔,却无从落笔,让他不要担心自己,可如今的局面他怎能不担心?说自己很好,却知道根本骗不了胤祥。思前想后,竟然无话可说。四爷如今对自己的将来完全未知,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只是尽自己所有的努力,坐等命运的降临。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康熙要过六十大寿,四爷也已经是三十有三的人了。四爷常想着老父亲究竟什么时候放出来胤祥,有时觉得自己好生疲惫,索性~事情早点分明,得个痛快;可有时又担心出来结果,胤祥这辈子还是被圈禁。

        想起当年居然还有离开紫禁城,和胤祥兄弟两个畅游天下的想法,不禁苦笑,自己竟然如此痴心妄想过?如今能安稳做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已经是越来越难了。上辈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自个心中明白这辈子是不甘心和上辈子一样的。

        康熙的六十大寿即将来临,举国欢庆。四爷领着一家人坐船离开北京,随行的有胤禟,胤俄,弘昱,各室子弟,八旗子弟加起来三万人。康熙要老八带着人护送南下。

        到陆地的时候,四爷就领着孩子们散步游玩,在沿海城市里,看着天翻地覆的沿海城市,不可抑止的悲伤,这片土地承载四爷太多的记忆,在这里出生,成长,娶妻生子,建功立业,开心大声笑过也痛苦哭过;胤祥为了替自己顶罪,义无反顾……想至此处,穿上玩水的衣服,猛地跳到海里,胳膊划动水花一声声响,如箭般飞射而出。

        快点,快点,再快点!不断游动加速,耳边海风声呼呼,海鸟声吱吱喳喳。

        正在翻动海波,身后呼唤急促,很快一人与他并肩划水。胤俄叫道:“四哥你疯了?无缘无故下海还这么快,慢一点!”四爷没有理会,依旧挥舞胳膊划水,他无奈何,只得拼命?相随。

        人渐渐疲惫,速度慢了下来,心里郁闷稍散,躺在海水里随着海浪随意而行,侧头向胤禟闲散一笑问:“你怎么有这闲功夫?没去找当地小美人?”他嘿嘿一笑,模样儿狡猾狡猾的。

        兄弟两个找到一块礁石坐下来,胤俄望着春天阳光下的碧蓝大海,懒懒地抱怨道:“汗阿玛的大寿要到了,各地方都严密关注不给出事,花街柳巷也管理起来了。还有恩科正在进行。弟弟哪里敢上岸找美人儿?不说我,八哥、九哥今天以后都老实地呆在船上。”他目光一沉,晦暗不明地看着对面的日本国,“四哥,不管日本人有没有查出来,上次的海战是你谋划的,他们总是恨着大清的。我们南下,便是他们的目标。”

        四爷清亮的眼睛望着波涛汹涌的碧蓝海面,问他:“孩子们今天也在船上吗?弘晖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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