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涧边琴音
谢道韫纵身从马上掠起，身子刚刚离开马背，战车轰然而至将马撞翻出去。谢道韫耳边传来响亮的爆裂声，只见战车上的高车首领身体剧烈颤动，皮肤一寸寸裂开，衣服碎片散落在空中，银灰色的软毛从身上冒出来，体形比刚才增大了一倍，狰狞的面部长出狼的嘴鼻，张开的大嘴露出尖锐的利齿。他蹲伏在战车里一跃而起，利爪扑向谢道韫。谢道韫身在半空，大骇之下挥剑斩去，那怪兽避开利刃，十指如钩扣住兜鍪。谢道韫只听头盔嘎嘎作响，头顶剧痛，突如其来的寒气遍布自上而下遍布五脏六腑，一大口鲜血喷出来，两眼一黑。
谢道韫这一番昏迷，实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像在云端飘荡，一会儿又晕过去；有时似乎有人给他口中灌水；有时好像有人抵住后背，炙热的气息从袭来，和体内寒冷的气息撞击，说不出的难受，千般煎熬，万种折磨般。偏偏手足不能动弹，浑身瘫软无力，眼皮也睁不开。
又不知过了多久，谢道韫迷迷糊糊中听得叮叮咚咚的乐曲音，不由精神振作些，睁开双眼，只见身处涧水边，三面环山，身侧一位衣着红色服饰的男子手抚素琴弹奏乐曲，英俊逼人的面庞，不是慕容冲是谁！谢道韫从小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听音知曲，知他弹奏的曲子乃是伯牙的高山流水，只不过他增加了一段溪水鸣声，好似清泉迸发，飘落的红叶顺溪水流淌。谢道韫轻吁口气，说道：“谷水潺潺，木落翩翩。”琴弦铮然而断，琴声嘎然而止，余音环绕山水间。慕容冲的声音微微颤抖，竟有些许哽咽：“你终于醒了，我以为以为”
“以为我死了么？”谢道韫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是手足酸软，全身痛楚，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叹息道：“我竟然伤得如此厉害！”
“别起来。大难不死，当有福报。此地宁静幽雅，慢慢养伤，无须着急。”慕容冲轻轻用手按住谢道韫的肩头。
谢道韫扭头向左右望了望，心中疑惑，吃力的说道：“寄奴，肥猫，还有你的将士们呢？”
“他们没事，不过走散了而已。”慕容冲眼神里不见丝毫悲伤。谢道韫却感觉事情大大的不妙。寄奴和肥猫一路随她从江东来到中土，三人又结伴同行去魔都，寸步不离，怎么会走散？高车人固然凶悍顽强，但那些慕容鲜卑的铁甲骑士个个身手了得，怎么可能没有一人一骑逃脱。慕容冲看出她心头的疑虑，安慰道：“你不必多费心神，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来找我们的。如今最重要的是安心养伤。”
谢道韫长叹一声，闭目不语，几个月前自己意气风发，在叔父面前夸下海口来中土搜寻魔玺，如今连魔玺什么样子都没看到，接连失去三个伙伴，不知贺兰尚慧、寄奴、肥猫他们到底怎么样。
“记得你是怎么受伤的吗？”
提及昏迷前的恐怖一幕，谢道韫仍然心有余悸，“我好像看到那名首领变成一头恶狼，跃起抓住我的头。”
“不是好像。”慕容冲道：“你看到的确实是一头狼，高车人本就是狼人。”
“狼人？”
“那是冒顿单于统治大草原的时期。大单于有两个女儿，姿容美丽，貌若天仙，匈奴人称两位公主为国中的女神。冒顿单于不肯将漂亮女儿许给凡人，说他的女儿只能配给上天。于是在漠北荒凉的戈壁滩上修筑一处高台。高台直耸云天。冒顿单于将两个女儿安置在高台之上，然后对天许愿，请上天前来迎娶她们。”
“哈。”谢道韫第一次听这么荒唐有趣的故事，又见慕容冲讲得一本正经，心中越发觉得好笑。“这个冒顿单于缺根筋啊，真真傻得可爱。我想那对匈奴公主一辈子别想嫁人啦。”
“是啊。整整过了三年也没见一位天使到访高台。匈奴阏氏想迎回女儿，冒顿单于不答应，坚持让女儿们继续住在上面。又过了一年，高台下来了一头老狼，不管白天还是黑夜绕着高台嗥叫，用利爪在台下挖穴。无论狂风暴雪，从不离去。冒顿单于的小女儿说：‘父王把我扔在这儿，准备配给上天，而今狼来，也许就是神物，是天之使者。’下台欲和老狼结合。姐姐大惊道：‘这是畜生，不要污辱父母！’妹妹不听，缓步走下高台，成为老狼的妻子，生下无数儿子。后来逐渐滋繁成国，其族人好引声长歌，又似狼嗥。于是，匈奴人称高车为狼族，匈奴的外甥。这一部族所用车辆车轮高大，辐数很多，故中土人称之为高车。”
谢道韫从小生长诗书礼仪之家，何曾听过如此豪放粗野的故事，听得面颊绯红，喘了口气，说道：“逗我开心吧，世上哪会有这等事儿？”
慕容冲见谢道韫面上略有笑意，心中大是宽慰，道：“高车人受到刺激就会变化狼形，那天你不是亲眼见到了吗？你射瞎了他的眼睛，他就现出独眼恶狼的真容来。”
谢道韫想到那幕恐怖的画面，心中就是一阵颤抖。
“高车大的部种有六个，有狄氏，袁纥氏、斛律氏、解批氏、护骨氏和异奇斤氏。你射瞎的那个首领唤做护骨延，是护骨氏的首领。其实丁零人也与高车同类，只不过丁零人离开塞北较早，丁零翟氏汉化较深，早已洗去狼人的色彩。护骨氏依然在沙漠以后的北海游牧行猎，谁知他们竟然来到中土，袭击我们，还打伤了你。护骨延那一爪奇寒，他终年在北海冰雪之地练功，提取北海深处极冷之地的寒气，练成寒冰爪，当时幸亏你戴着头盔，否则哪有活命。饶是如此，寒毒已进入体内，没有精通医术，且功力比他深厚的人难治你的内伤。”
谢道韫这才知晓已在鬼门关外转了一圈，好在她素来心性宽广，淡然一笑道：“生死由命，何来强求，上天让我活个七八十年就七八十年，若上天让我命丧中土，也没什么可抱怨。”
慕容冲急道：“什么话！事在人违。我不会让你死的。好好休息，我去找些吃的来。”
此处果然偏僻安静，竟无一人来打扰。两人住了十余日。慕容冲每日采摘野果，捕些鱼儿为食，却见谢道韫一天天消瘦。谢道韫记挂找寻魔玺，想着自己若完不成任务使江南千千万万百姓受难，又急又难过，心下一刻也不得安宁，病势越发沉重。
这日谢道韫迷迷糊糊的躺着，只见叔父谢安从容走过来，神态安祥：“令姜，玉玺可曾找到？”谢道韫慌乱地回道：“路上出了点岔子，容我想想办法吧。”谢安神色不悦，“中土人心狡诈，你却相信一个陌生人，分了大家的力量，如何完得了任务。此事不仅事关我谢氏，关系大晋王朝，也关系到江南千千万万的百姓。你怎么向谢氏列祖列宗交待？”谢道韫急忙辩解道：“叔父，慕容冲是好人，他一心复国，还救过侄儿的命。”谢安面露愠色，“你可知他是魔王的娈童，曾是魔王最喜欢的人，焉不知他们用的苦肉计！”谢安不容道韫辩解，拂袖而去。谢道韫一急，悠悠醒来，听到一阵哭泣的声音。微微眼开双目，却见慕容冲坐在她身边暗自垂泪。谢道韫一惊，正要用他为何难过，一个念头涌上心头，“莫非他以为我快死了，所以伤心？”谢道韫伸手轻轻放在慕容冲的衣襟上，强笑道：“男儿汉大丈夫也会哭么！”慕容冲反手握住谢道韫冰冷的玉手，略带慌乱地说道：“想起前路艰难，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恢复大燕列祖列宗的基业，是以伤心难过。”谢道韫听他说的勾起伤心事，不由心中一痛，勉强劝道：“我们是同病相怜之人。可恨我们都没有一颗坚强的心。”费力说出这句话，只觉天旋地转，从头到脚一片冰凉，从此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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