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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北京


每天早晨六点前后,这座城市都会像一只巨大迟缓的怪兽,从睡梦中徐徐苏醒。

        中关村的路口开始堵车,从通州来的地铁满载打工人驶入城区,列车在北四环高架上呼啸而过,疾风刮得百米开外的高层玻璃隆隆作响,人们可以听到北京的钢筋铁骨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仿佛上了年纪的老人伸懒腰。

        陈嘉策刚搬到这里时很不适应,总在清晨惊醒,疑心是地震。

        此处是三环外的一栋老破小筒子楼,始建于上世纪计划经济年代,面积虽小、地段极佳,价格也因此分外高昂。陈嘉策来北京时全无准备,在青旅住了半个月,通过租赁中介撮合结识麦琪、和她成为室友,从此才算有了落脚点。

        麦琪是辽宁人,就职于广告公司,小个子、白皮肤、极美艳,每天早上把眉毛描得细细的,蹬上高跟鞋出门。长年和客户打交道使她锻炼出一副伶俐的好口才,用在和房东讨价还价上,花半下午时间成功砍掉一千块:“每天省四十块,再往外住,打车都不止这个钱呢。”

        陈嘉策在厨房刷牙,吐掉泡沫,说:“长安大,居不易,老家没有这种烦恼。”

        “我回老家只能给我哥哥的网店当美工。”麦琪套上高跟鞋,“哎嘉策,帮我拿一下帽子。”

        他们在地铁口分道扬镳。麦琪坐三站路去广告公司,裙子、高跟鞋、全副武装;陈嘉策则不需要光鲜亮丽,可以穿运动鞋骑共享单车出门。

        她在一家电商公司做事。简历上近半年的空窗期起初颇为刺眼,但对方业务扩张迅速、急需人手,最终聊定的薪资涨了百分之二十。事情大同小异,但工作量比以前更大,一周里总有三天是十点后下班,陈嘉策喜欢绕一点远路,到大厦背后的便利店买一罐冰饮,慢慢地走回去。

        这正是华北平原最好的季节。大钟寺旁的银杏灿烂如金色祥云,哗啦啦地洒落一地,不要钱似的拼命灿烂;天蓝得要命,大团云朵伏红墙琉璃瓦的顶上,边界分明;北海公园的湖面上,游船和鸭子一同在波涛间沉浮,不远处是白塔倒影。她去恭王府参观,胡同两侧细柳如绿丝绦,路牌上写着“斜柳巷”,连名字都有种弹牙的质感。

        头发长得过长了,陈嘉策去小区门口的理发店修剪,理发师咔嚓一刀,把头帘剪到眉毛上方半公分。回到家时麦琪正在做饭,看到她就愣了:“怎么剪得这样短?”

        她有点不好意思:“很奇怪吧?”

        “很可爱嘛,眉上刘海,最近不是很流行吗?”麦琪安慰道,“要不然去染个色好了,看起来比较时髦。”

        第二天是周日,她当真起了个大早,拽着陈嘉策去了另一家熟悉的沙龙,把头发染成茶褐色。回来一起去吃涮肉,热气蒸腾间,她试探着问:“哎,我男朋友这周末来我们家玩,可以吗?”

        麦琪一直在和不同的男人约会。陈嘉策刚搬过来的时候,她男朋友是一个姓孟的十八线小演员,不过没持续多久,两周后送她回家的人就变成了一个卷头发男人。陈嘉策下班回来,看见他们在楼下接吻,男人背着一个巨大的乐器包,看形状是吉他或贝斯之类的。麦琪说他姓张。

        姓张的吉他手比她大两岁,平时在一家琴行给业余爱好者上课,晚上去后海的酒吧上班。麦琪带她去看演出,灯红酒绿的一个厅,玻璃窗上贴着读者文摘风格的缱绻标语,歌手在唱薛之谦的《演员》。就是那个,麦琪说,哎呀,我从小就喜欢搞音乐的,再说年纪大的比较可靠。

        陈嘉策拄着头问:“小孟不好啊?”

        “别提他了。”她说,“那孙子还欠我八千块没还呢。”

        陈嘉策这才知道,小孟说自己要去横店试镜,托她订了机票和高级酒店,直到两人分手都没提这茬。

        “那你不向他要?”

        麦琪吐出一个烟圈:“我都不想见他。”

        “是你找不着他吧?”

        她连瞪人的样子都是眼波流转:“陈嘉策,你说点好的行不行?”

        张吉他手迅速成为她们家的常客。周日的晚上,麦琪会炖一大锅肉,三个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剩下一半放到冰箱里,作为接下来半周工作日的晚饭。陈嘉策很少能在九点前到家,好几次都是前后脚,她到家,张吉他就站起来离开。

        陈嘉策问她:“这次这个好不好?”

        “凑合吧。”她把面膜精华液往腿上抹,“男的不都这样吗。对了,我切了西瓜放在冰箱里,你记得吃啊。”

        陈嘉策在卫生间翻了一通,走出来问:“你看见我放在桌上的项链没?”

        麦琪愣了愣:“项链?”

        “嗯,昨天洗澡的时候放在洗手台上,今天忘记戴了。你看见了没?”

        她咬咬嘴唇,说:“我找找。”

        第二天是周末,陈嘉策在家里躺了一天,大约傍晚时分,麦琪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把一个红色的礼品袋放在桌上:“给你。”

        “什么啊?”

        她头发湿漉漉的,是在外面淋了雨,指指袋子:“给你买了个新的赔罪。姓张的不是个东西,偷我的东西就算了,连你的都偷。”

        她和张吉他在十月下旬分手,没过几天,又开始约会另一个男人,仿佛是在某个培训机构做补习老师。公司开始准备购物节活动,陈嘉策不再关心室友的恋情,一头扎进工作里,被海量的kick-off、策划文档、会议淹没。

        11月的第一个周五傍晚,初雪降临北京。

        距离项目上线仅有一礼拜,没人有心情出去看雪,巨大的落地窗里映出数十张紧绷、疲惫的面孔。陈嘉策感到腰酸背痛,在座位上抻直手臂向后拉伸,只听见有人哎呀惊叫,回头去看,一位男同事端着马克杯站在她后面,半杯咖啡都泼到了衣襟上。

        陈嘉策赶紧跳起来道歉。“没事没事,哎呀,你也不知道后面有人走过来嘛,”他笑眯眯的,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那我今天就先回去啦。”

        这人名叫周显扬,是隔壁组的产品经理。直到好久以后,陈嘉策才知道那天自己是帮了他大忙,在所有人干得热火朝天如火如荼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充足的理由提前溜号。

        “我呢,没什么志向,不想升官发财,也没奢望在北京买房,就混着呗。”周显扬理直气壮地宣布,“允许一部分人先混起来。”

        麦琪叹了口气:“我不喜欢北京,好拥挤,好疲惫,好昂贵。”

        “只要你够混,就不会有对前程的担忧,前程无忧。”

        说这话的时候周显扬在她们家吃涮锅。她们买了个小冰柜,师傅只给送到楼下,陈嘉策毫不客气地叫了周显扬来帮忙,这人从此就加入了她们二人帮,此小团体升格为三剑客。

        “冬至得吃饺子,周日我们家吃饺子,周显扬你来不来?”麦琪说。

        “我们江苏没这个习俗啊。”他拐个大弯,“但麦大姐都这么说了,我不来就太不识相了,对吧?”

        陈嘉策问:“你男朋友来不来?”

        “来。”

        她男友依然是那个培训班老师,麦琪管他叫李博士。因为他是北大数学系博士毕业,很牛的,麦琪说。

        周显扬家就住隔壁小区,下午三点就来叫她们去超市,陈嘉策刚洗完头,指挥他们俩去购物,自己在家打扫卫生。里里外外都拖干净了,时针指向六点钟,两人还没回来,她心里直犯嘀咕,刚想打个电话问问,门铃就响了。

        麦琪蓬头散发地进来,高马尾扯成了低马尾,半边耳坠子都丢了。周显扬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指挥两个女的洗手洗菜,准备和面剁馅。陈嘉策不知道该不该问,只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闪进厨房。麦琪把白菜猪肉剁得咔咔响。

        陈嘉策挽起袖子走过去:“你去和面吧,我看周显扬不太行。”

        她没吭声,两颗硕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掉出来,掉进了白菜猪肉里。“陈嘉策,我今年,我今年不是本命年啊。怎么每年都跟本命年似的?”

        这事儿到一周后麦琪才陆陆续续说出来。

        小区楼下的超市没面粉了,他们绕道中关村附近的大超市,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李博士的太太。太太是有备而来,见了她就扑过来抡起拳头,一米五五的麦琪被一顿胖揍,连招架的力气都没有。周显扬扔下两袋面粉从人群中冲出来,以破釜沉舟之气势道:“怎么了,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呢我告诉你,我姐们儿都不稀罕你那破蛋!”

        麦琪知不知道这件事?陈嘉策也没问出来。

        在超市冷柜边被培训班老师的老婆抓着打的麦琪,和在办公楼下便利店里与许曼狭路相逢的陈嘉策,本质无异。她无权置喙别人的人生。

        新年前后的一两个月几乎是小跑度过的,每逢节日就是电商忙季,不是负责人也总有要对接的事项,连周显扬这样抓住一切机会偷懒的人也忙得脚打后脑勺。

        陈嘉策反应过来时,回乡的火车票、飞机票都已经卖得七七八八,妈妈打来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去,她站在窗口吸烟,想了想说:“今年太忙了,可能不回去了吧。”

        “那你在北京有人陪吗?”

        “有的。”

        麦琪多请了两天假提前回家,前一天晚上就提着行李去男朋友那儿,说离机场更近。周显扬在春节项目组里,年三十早上才走,工区的位置陆陆续续都空了。一个姓蒋的工程师端着茶杯在走廊里溜达:“嘉策你不回家?”

        “要值班啊,这么大的活动,产运研都得留人。”

        “记得申请加班,”他严肃认真,“三倍加班费。”

        公司给留下来值班的项目组成员准备了年夜饭,他们找了个大会议室,把桌子拼起来,在中间支起一口大锅涮羊肉。电脑就放在旁边,时不时有人因为报警离开,一段时间后再回来。投影仪幕布上在放春晚,冯巩张着嘴说: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想死我啦!

        “嘉策喝可乐?”蒋工说,“等会儿结束了,再整点白的。现在不行。”

        “好啊。”她笑笑。

        这样孤独,又这样热闹。陈嘉策在欢声笑语间有瞬间失神,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日子。空旷潮湿的小镇街道上,陈立潇步步紧逼。容靖站在山顶等她,独自放掉了一兜的烟花。而她睡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做梦。

        想起来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

        她在临近午夜时分惊醒,躺在行军床上,身上不知是谁帮忙盖了一张毛毯。会议室里已经没有人,投影仪还在放节目,主持人开始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

        新年快乐。

        有人站起来要回家,还有些人需要继续留到一点半。大家在工位上鼓掌,庆祝项目有惊无险,圆满结束。陈嘉策躺在狭小坚硬的行军床上,平和与宁静如潮水涌来,像胚胎躺在母亲的子宫里。

        “重启成功。”她小声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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