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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晨曦(2)


第三十三章 晨曦(2)

        我托腮伏案凝听先生嘴中的每个字,先生年届四十有三,惯常的一本正经,时不时捋捋山羊胡,看上去学富五车,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腹有诗气自华,大意是说一个人饱读诗才会气度不凡,就比如我爹和独孤昊那样,我没听多久就犯了困,不顾形象张嘴打了个哈欠,先生犹自沉浸在他的讲学中,我遂出神望向窗外想起祁傲来。

        三天以前,有个陌生人领着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来秦府,我在曦园和几个丫鬟踢毽子时听见这个消息,兴冲冲提起裙摆一路小跑到前厅来瞧,爹神情凝重立于前厅,一个年轻英气的叔叔正单膝跪地,低头抱拳恳求爹:“请城主念在旧情收留太子,祁皇后感激不尽。”

        爹陷入沉思,默然不语,似是为难,管家伯伯皱纹横生的脸上全是担忧:“老爷,如今南国局势动荡,祁氏被废满门遭劫,若老爷收留废太子的消息传了出去,对秦州甚为不利,老爷当三思才是。”

        那时的我尚听不懂南国太子被废跟我爹有什么关系,我满眼看见的是厅里的另一人,在那跪地的陌生男子身侧立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明明与独孤昊相仿的年纪,单薄的身躯却透露出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我只在爹的身上感受过这种高贵。少年一身面料上乘的黑衣,因沿途赶路显得风尘仆仆,看样子是来有求于爹,却不见半点求人的模样,好生傲娇。

        少年也注意到了我,微偏过头来看我,他的脊背挺得很直,眼中的孤寂让我一阵心疼,有哪个做娘的女人愿意把孩子送离身边,我从小没了娘,这个少年的娘肯定是没了法子才来求爹的,爹仍游移不定,我朝着少年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小跑到爹面前,可怜兮兮抱住爹的大腿晃了晃,笑靥盈盈道:“终于有个小哥哥来陪我玩了,爹就让他留下来吧,好不好?”

        管家伯伯听见我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忧心忡忡看了看爹,不好再说什么,爹把我宠坏了,我很少这么软生生求他,他向来顺我的心意,这次也没有例外,他原本凝重的神色松弛下来:“既然曦儿开口了,爹便答应你留下他。”

        我就知道爹会答应我,我喜滋滋看向那黑衣少年,用眼神告诉他安心,他冰冷的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不自然别过头去。

        爹牵了我的小手,拉我走到少年跟前,语重心长对他道:“从今日起你要牢记你不再是南国的太子楚傲,而是我秦诚唯一的徒弟祁傲,你与曦儿一起住在秦府,我会将毕生所学教授给你,待你二十岁之前不准踏入南国半步,更不可与南国人接触,你要彻底忘记你过去的身份,你可愿意?”

        连小小年纪不谙世事的我都能听出爹此情此景的严肃,他此番话无疑是立下铮铮男儿的誓言,将那无依无靠的少年纳入秦州的羽翼下保护起来,不知少年能不能体会爹的一番苦心。

        跪地男子听完爹这番颇有分量的话,简直死也瞑目了,当即诚恳叩谢道:“秦城主的恩德宁远无以为报,唯有豁出小人的性命来报答,还望城主给小人一个机会。”

        “宁远你且起来。”少年立而不语,似乎不甘心在人前低头,爹也不急:“我给你三天,若能答应我说的条件留下,可随时来房找我。”

        过刚则折的道理需少年自行想通,爹从不爱勉强人。

        爹有事先行一步,吩咐管家伯伯安顿宁远和少年在秦府住下,我走过去笑嘻嘻拉住少年的衣袖,甜笑道:“祁傲,原来你是南国的太子呢——”

        他像被人戳中痛处,冷冷撇了我一眼,甩下我的手就高傲地走开了,我搞不清哪里惹到他了,第一次有人给我冷脸看,我反而不生气还觉得很新鲜,仍旧厚脸皮跳着小碎步跟上去,学着小大人的模样负手于背后,向他推销起留在秦州的每一样好处来:“做南国的太子有什么好,你一辈子也走不出皇宫,连头顶的天空都是四四方方的。在秦州就不一样了,秦州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有数不尽的好吃的好玩的,你刚才也看到了,我爹愿意把他会的都教给你,你不知道我爹有多厉害,他连我都不愿意教,你的运气太好了。”

        “只要你肯用心学,不出几年一定胜过独孤昊那小人,气炸独孤世伯,看他还有底气给我爹灌迷魂汤。”

        我喋喋不休说道个不停,他似乎不为所动,反倒讥讽我:“你为什么想我留下来,你不怕我以后抢了你爹对你的疼爱?”

        他好像对谁都是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我以为他是初来秦州不习惯,没在意他语气不善,自信飞驰地看着他:“笑话,我是我爹的女儿,他怎么会不疼我呢?再说了,他连你一起疼着宠着不是更好,又多了一个人来陪我,以后我再也不怕上课时一个人被先生罚抄了,因为有你会陪着我被罚,哈哈——”

        一想到马上会多出个学生来让先生头疼抓狂,我的心情就好得不行,平日里被先生罚惨了,看到叠成小山的我就头疼,哪里还能沉下心来做学问?

        少年不屑地看我一眼,走得更快,我还想缠着他留下来,就有小厮跑过来告诉我该去先生那儿听课,我叹了口气万般不愿还是去了,熬过一个时辰的诗抄习和一个时辰的棋艺练习,我垂头丧气回了曦园,指手画脚命令婢女煮上花茶备好水果,大咧咧在本小姐那张宽敞到不行的床上躺成一个“大”字,仰天长叹道:“本小姐怎么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东西呢?”

        “琴棋画样样不精,女红舞艺平平无奇,除了长得还行嘴甜之外,你的确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谁!是谁敢这么说本小姐!”我鲤鱼打挺从床上站起来,不忿的目光满房间搜寻声音的来源,却见祁傲稳当当坐在桌前欣赏我的大作,那是我三天打渔两天晒临摹的几张字帖,那歪歪扭扭如虫爬一般的字实在太有损我城主之女的威名,我脸一红飞奔过去抢过来,胡乱将几张纸乱叠一通,压在底下,臭脸道:“谁允许你进本小姐的屋子翻本小姐的东西了?”

        他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总结道:“难怪你爹宁肯教我也不愿教你,凭你的资质,学上一年也难敌我一月,连一笔像样的字都写不出来,你幸亏是生在秦府。”

        这是我听过的最刻薄的话,从没有人敢当面这样说我,我大受打击,立时不争气地流下泪来:“我的字好不好看与你何干,我不准你这么说我,你立刻从我房间出去,不准再踏入我的曦园半步!”

        祁傲走后,我更加伤心地趴在桌子上哭起来,婢女捧着水果过来,被我的模样吓得不知所措跪在地上告饶,爹那么宠我,我很少哭,这次哭得那么大声就一定是出了大事,不一会儿屋子里外跪满了人,不多时就有人跑去告诉了爹,爹清退了下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慈爱道:“曦儿这么大阵仗得哭鼻子,爹倒要听听曦儿是受了什么委屈,谁惹得曦儿不高兴,尽管告诉爹,爹收拾他去——”

        祁傲有一点说的没错,以我的资质,若非有一个身为城主的爹,我不会活得这般自由肆意。想到这儿我更难过,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可怜巴巴望着爹:“爹没问过先生我的课业有多差么?”

        我惭愧地拿出我藏在底下的字帖,摊开皱皱巴巴的纸给爹看:“我连字都写不好,除了吃喝玩乐,我什么都不会,就是里说的不学无术,爹你别浪费请先生的钱了,你不知道,每次先生讲课我不是走神就是打瞌睡,次数多了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爹你是不是很后悔有我这么一个平庸的女儿?”

        爹摸了摸我的脑袋,颇感欣慰道:“爹的女儿又不是要做当世的女博士,何必整日埋头苦读诗?况且爹身为一城之主,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对你说三道四?曦儿只管无忧无虑平安长大,爹的女儿生来就该是享福的命。”

        我无辜地抹了把泪:“可我也不能什么都不会呀,传出去多丢人——”

        “爹,你和我说说娘吧,娘肯定比我聪明多了,不然不会找到爹这么好的夫婿。”从小爹都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娘的事,每年娘的忌日生辰,爹都是把自己关在房喝得酩酊大醉,有次我躲过管家伯伯的看管偷偷溜进房,看见爹醉成一滩烂泥,他坐在地上心酸地喊着娘的闺名,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喊,喊得我的心都碎了。

        自那以后,我一下子变得懂事起来,不再缠着爹问娘过去的事儿,可有时我还是很想我娘,想她长成何等好看的模样,想她和爹在一起时的低眉浅笑,想她怀着我时的温柔笑容,每个人都有娘亲在身边,只有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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