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0.面对
段云鹤得知真相后，下意识地认为，等冯金宝知道他是容岚的侄儿，一定会扬眉吐气，得意至极，尾巴都翘起来。
但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冯金宝在瞬间的激动过后，嚎啕大哭，哪里是高兴？分明是伤心欲绝……
段云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冯金宝虽然是个商人，但骨子里重情重义。原本以为是谢凡发疯屠杀冯家人，对冯金宝而言是失去了所有亲人的悲痛之事。但如今，得知真相，冯金宝和谢凡的身世跟冯家被灭门的惨案有直接的关系，对冯金宝而言，除了悲伤哀痛之外，又多了无尽的愧疚自责。
他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在此之前也根本不知道那些秘密，但他的存在，是导致冯家悲剧的根源……
这就是当下冯金宝心中所想。
冯家人对他而言，不仅仅是无辜之人，更是有着最密切牵绊的亲人，这让他情何以堪？
容岚抱着冯金宝，看他哭得不成样子，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什么都没说。事到如今，说再多，冯家人也不可能死而复生。
而容岚是最能跟冯金宝感同身受的，因为当年她也经历过一朝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事。
世人眼中，活下来的人自然是幸运的。
但独活在世的人，往往满心伤痕难以自愈，哪怕经历漫长的岁月，看似磨平的伤痕，只要轻轻碰触一下，皮肉之下的伤口，依旧鲜血淋淋。
容元朗把容元顺背起来，兄弟俩先回家去了。
容元顺趴在容元朗肩头，红着眼睛不说话。听到冯金宝哭，他又想起亲生爹娘了，想起曾经在林家村的小院里，一家四口清贫而简单的生活。其实到如今，小小年纪的容元顺都无法理解林重夫妇为何会抛下他们离开人世。他依旧有母亲，有兄姐，有许多爱他的人，比曾经好太多的生活，他是快乐的。
但林重夫妇的突然自杀，到底在容元顺心底留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痕，他的年纪没有小到忘却他们，也没有大到理解那些。作为一个孩子，他的痛苦和思念都很短暂，但并不会随着时间消失。
容元朗还好，他自小就是个孤儿，养父养母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便不要他了，如今留在他脑海中的面容都已模糊不清。他曾经只有一个亲人，是苏默，如今拥有一个美好完整的家，很知足感恩。
兄弟俩在夜色之中进了观澜院，容元朗把容元顺放下来。
苏默和元秋的房间亮着灯，窗户上映出两个头挨着头的剪影。
“阿姐！”容元顺唤了一声。
“进来吧。”元秋话落，容元朗推开门，跟容元顺一起走了进去。
苏默和元秋正在对弈，见他们回来，元秋便招手让容元顺坐到她身边去，容元朗挨着苏默坐，看了一眼棋局，表示苏默绝对放水了。
看到容元顺眼睛泛红，元秋心中微叹，揉了揉他的头发，“娘跟表哥相认了？”
容元顺点点头，“嗯，表哥哭得很伤心。”
元秋叹气，搂着容元顺，拍拍他的肩膀，“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容元顺红着眼睛问。
元秋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当夜晚些时候，冯金宝被容岚带回了容国公府。
其实有很多话想跟冯金宝说，但看他太伤心，容岚觉得要慢慢来，他正沉浸在伤痛之中，开解安慰暂时听不进去。
段云鹤让冯金宝跟他一起住，他们俩已经很熟悉了，省得冯金宝不自在。
等把冯金宝安置好，已经是后半夜了。
容岚神色疲惫地走回清容院，见辛夫人的房间还亮着灯，听到脚步声便开门出来了。
“要不要喝两杯？”辛夫人手中提着一壶酒，显然是专门在等容岚。
容岚点头，辛夫人跟着她进了房间。
清冽的美酒散发出醇香，容岚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夫人又给容岚斟满一杯，容岚默默地喝了三杯后，放下酒杯，苦笑，“找回义兄的孩子，我应该高兴，但不知为何，最近感觉好累。”
辛夫人叹气，“换个人，跟你有同样的经历，早就倒下了。如今容家的大仇报了，流落在外的两个孩子找到了，也都是好孩子，你做得已经够好了。虽然不应该这么说，但各人各命，那些冤死的人，可以伤心怀念，但不必硬要往自己身上背负什么。你为了家族，为了孩子，已经付出一切了。”
“道理很简单，但人心哪是那么简单的呢？”容岚长叹一声，“我毕竟年纪大了，是过来人，金宝那孩子心思重，我真怕他想不开。”
辛夫人摇头，“不会。有你在，他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希望如此吧。”容岚提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翌日冯金宝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
其实有空房间，但段云鹤昨夜非要跟冯金宝一起睡，两个大男人在一张床上是有点怪异的，好在段云鹤的床也是奢侈土豪风，足够宽敞。
这会儿段云鹤不见了人影，冯金宝坐起来，只觉头疼欲裂。昨夜的事涌入脑海，依旧让他感觉像是做梦一般好不真实。
段云鹤提着食盒进门，就见冯金宝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干娘专门给你准备的早膳，我想着你应该快醒了。”段云鹤把食盒放下，将里面冒着热气的早膳摆在桌上，催冯金宝起来去洗漱。
等冯金宝洗漱好，段云鹤还拿来一身新衣服给他。他猜应该是容元诚的，他们身量差不多。
换好衣服坐下，接过段云鹤递来的清粥，触手温热。冯金宝喝了一口，清甜软糯，半碗下肚，整个身子都暖起来了。
府里的人并没有对于冯金宝的到来表现出特别的关注，各自仍旧做自己的正事，碰见的时候，段云鹤会跟冯金宝介绍，互相打招呼。
如此倒让冯金宝有一种，他好像一直就生活在这个家里面的感觉，因为陌生环境带来的不自在，减轻了许多。这些他从传闻中，从段云鹤的描述里知道的贵人们，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高傲，眸光之中的笑意都是澄澈真诚的。
容家还有冯金宝早就认识的人，林松和白兰。
再次见到林松，冯金宝心中五味杂陈。
“你的脸恢复得不错。”冯金宝对于林松俊朗坚毅的脸感觉有点陌生，但又觉得，容家后人就该是这副模样吧。他也是容家后人，但事实上并没有流着容家的血。
林松伸手，拍了拍冯金宝的肩膀，“以后就是兄弟了。”
这一句话，让冯金宝倏然又红了眼。想起容岚说的，他的亲生父亲容昊为了保住林松的性命，拿他去交换，他本该死在天牢里，后来又被谢寅设法救了出去，再跟冯家的孩子谢凡交换，让他成为冯家三公子，平安长大……
这些若是以前听到，定会觉得过于离奇的事，竟然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冯金宝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容昊要保护的人是容元风，后来谢寅冒险从天牢救出去的，应该也是他以为的容元风，冯家愿意交换并抚养的，也是容元风吧……
想到这里，冯金宝心中苦涩，可他知道，要怪只能怪生下他却选择让他替容元风去死的容昊，而他从小到大已经得到了很多关心疼爱，并没有遭受什么苦难，他应该感激谢寅，感激冯家所有人。可那些人，都死了……
看出冯金宝情绪不佳，林松只说如果冯金宝想找他聊，随时可以。
段云鹤离开一会儿，再出现的时候，怀中抱着君青瑶小姑娘。
见到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冯金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
段云鹤把君青瑶递过来，冯金宝连忙伸手去接，但不知道该怎么抱孩子，胳膊僵着，姿势有点怪异。
君青瑶小姑娘向来不认生，小手勾住冯金宝的脖子，咯咯笑着，小腿扑腾着，面向湖边的方向。
“我们带小青瑶去游湖！”段云鹤笑着说。
还没到湖边，就听到了一阵欢声笑语。如今家中最大的孩子是姬御宸，今日柳皓康也来了，还有容修泽，此时都在船上玩儿。
容元朗见他们过来，就划着船到岸边。冯金宝抱着君青瑶上了船，低头，就见姬御宸抱住他的腿，仰着白白嫩嫩的小脸儿，笑容灿烂地说，“青瑶妹妹，快下来呀！”
冯金宝把君青瑶放下，三个孩子滚做一团，还有一个躲得远远的，凭借一己之力孤立他们的容修泽。
当然了，君青瑶是不会让容修泽孤单的，爬着过去把容修泽给拽了过来，力气之大让冯金宝感觉很惊奇。
然后，四个孩子滚做一团。
冯金宝忍不住笑了，怪不得先前段云鹤总是显摆，说容家的宝宝是天下最可爱的，的确如此。
过了一会儿，见容修泽被君青瑶欺负也不知道躲，冯金宝就把他抱了起来。君青瑶手脚并用往冯金宝身上爬，姬御宸和柳皓康也扑过来了。
最后冯金宝身上挂了四个孩子，他脸上的笑意很难落下去，眸中也渐渐有了温柔的光。
站在岸边没上船的段云鹤表示，宝宝是有强大的治愈能力的。以后给这么可爱的宝宝当叔叔当舅舅，就不要总是沉浸在过去的伤痛之中，去纠结什么身世的事了。
当天晚膳，容家人齐聚，冯金宝正式成为容家的成员。
晚膳后，冯金宝跟着容岚去了书房，有些话，容岚还是要好好跟他讲，不希望他想岔了。
“我那义兄容昊，是最重情义的。”容岚开口。
冯金宝闻言，心中却自嘲。最重情义？是啊！为了容家的血脉，容昊愿意牺牲自己的孩子，这份忠义感天动地，可他为何觉得心里难受呢？容家真正的血脉，就比他的命更重要吗？容岚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但换子之事，是他做错了。”容岚看着冯金宝神色认真地说。
冯金宝愣住了。
就听容岚接着说，“他当年没有给容家任何人选择的余地，就做了那样的决定。虽然人都不在了，但我相信，但凡有机会，我祖父和我父母，以及我兄嫂，都不会接受用你的命去换松儿的。我也不接受。”
不是容岚得了便宜还卖乖。容昊虽然只是养子，但在容家的待遇从来都跟容岚兄妹是一样的，不然他也不会是那般开朗的性格。
但当时容昊的冲动之举，容家人没有拒绝的机会，一旦节外生枝，只会让容昊父子暴露，都跟着容家人一起死。
“当年谢寅老前辈将你从天牢中救出来，不管他是否知道你不是容元风，都是没差的。你是容家的孩子，曾经西辽的容家认，如今东明的容家认，谁也不能质疑。外人便是有什么误会，也不能改变这一点。”容岚看着冯金宝说。
冯金宝鼻子一酸，湿了眼眶，“姑姑，我真的没错吗？”
容岚神色坚定地摇头，“你有什么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造成的，你甚至都不知情。”
“可我总觉得，冯家人是因我而死。”冯金宝声音低沉。
容岚叹气，“孩子，你要知道，当年冯老爷子选择收养你，保护你，是知道你出身容家的，定然也很清楚整个家族需要为此承担多么大的风险。但他仍旧那么做了，虽然我并不知道这其中除了冯谢两家的恩情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缘由，但冯老爷子选择为你冒险，就表明他认为这是值得的。你养父养母当然也知道你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知晓你的身世，但他们依旧对你视若己出，哪怕知道你的身世暴露他们都会没命。冯家人并不该得到这样的结果，但错不在你。”
冯金宝哽咽着说，“事情怎么会这样……”
“你如今这般痛苦，是因为死去的冯家人都是你在乎的亲人。同样，你也是他们在乎的，是他们保护了多年的亲人。”容岚握住冯金宝冰凉的手，“如果他们在天有灵，定会希望你好好活着。你只有过得好，才对得起他们的养育之情和相护之恩。”
容岚话落，冯金宝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一下子断了，泪流满面。
最后，冯金宝问了容岚一个问题，“如果……谢凡那个畜生是容昊的儿子，姑姑也会跟他相认，无条件地护着他吗？”
容岚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会！”
不需要容岚解释什么，冯金宝相信，她说的就是真心话。
等冯金宝从容岚书房出来，就见段云鹤站在院门口等他，让他心中一暖。
“去吧，好好休息，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来找姑姑，也可以找阿默秋儿阿诚他们。”容岚拍了拍冯金宝的肩膀。
冯金宝点头，走到院门口，勾住段云鹤的脖子，跟他一起仰头，看着天空清冷的明月。
“想不想喝酒？”段云鹤问。
冯金宝摇头，“不，我想游湖。”
段云鹤一个肘击，推开冯金宝，“你怎么不说想要天上的月亮呢？大晚上游什么湖？你以为你是宝宝吗？你是我表哥，从现在开始，要有个兄长的样子好不好？别哭哭啼啼总要我哄你，羞不羞？”
冯金宝轻哼，“你倒是叫我一声表哥来听听？”
段云鹤一溜烟儿地跑了，“你想得美！”
冯金宝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笼罩在心上的乌云，渐渐散开了。他或许永远都无法理解，无法原谅他的生父容昊，但如今这个家，这个家里所有的亲人，都是真的关心他，在乎他，认可他的。他要报仇，只是针对谢凡，跟其他人无关。
关于冯金宝要不要改名字这件事，容岚尊重他自己的意愿。
是段云鹤半开玩笑地跟冯金宝提的，说了容岚的意思，还怕冯金宝不高兴，解释了一番，又说林松都不需要改名字，所以冯金宝同样。
冯金宝认真思考过后，说他不改。
“养恩天大，我这辈子都姓冯，以后我的孩子也姓冯，给冯家传宗接代。”冯金宝说。
段云鹤嘿嘿一笑，“没问题！但阿松表哥本来就有两个名字，你不用改，可以再取一个，我都给你想好了，叫容元宝最合适！哈哈哈哈！”
冯金宝嘴角微抽，“段云鹤，我要告诉姑姑，让她把你逐出家门。”
段云鹤神色夸张，“我的天呐！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是谁在你最难的时候对你不离不弃的？真没想到容元宝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冯金宝：……谁能把这个聒噪的小子拖走……
段云鹤表示，开玩笑，他从来都是认真的。为了安慰冯金宝，他容易吗？
而在冯金宝到了容家五日后，青雷安排的人，把谢凡送到了苏默和元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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