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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41


哪怕爱没有出路,他也要移山填海。

        贺兰安的爱和他这个人并不一样,没遇见妘妙之前,他各地流浪,尝遍人间八苦,比淤泥里长出来的杂草还不如。

        相比之下,他的爱要高贵许多。

        即便不是双莲境,贺兰安也会舍命挽留妘妙,挽留他心上那个如云般洁净的女孩子。

        她是第一个,在上元节花灯会上,第一个送他灯笼的女孩子。

        那一年贺兰安十岁,是在姑苏城外流浪的乞儿,他与狗抢过食,也钻过人的□□,唯一的好日子是被杂技班收留过一段时间。

        也是在那群手艺人底下,小小的少年学会了烟花戏法。

        他没有变龙变凤,只变了儿时记忆里的流萤,可是漂泊的岁月太久,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好景不长,随着一群修士的到来,杂技班的生意越来越萧条,因为修士会变的戏法更多。

        可凡人总要吃饭啊,班主便把目光放在了贺兰安身上,他半人半妖,头顶上有时会钻出两只狗耳朵,显得滑稽可笑。

        为了生计,班主把他关进囚笼。

        可是贺兰安还小,并不能对耳朵操控自如,只有在感受到疼痛的时候,他藏在发间的狗耳朵才会冒出来,呈防御姿态那样竖起。

        于是班主拿来鞭子抽打他,那些围观他的小孩子只要给钱也可以拿石子砸这个同龄的狗耳少年。

        因也他的怪异,谁都可以欺负他,没有人在意他满身污秽,在意他不停往外渗血的伤口,在意他苍白的唇和发颤的脊背。

        在极尽热闹的上元佳节,只有他像个小丑,亦或是兽类,被关在笼中供人赏玩。

        明明花灯满城,那样耀眼又灼目,贺兰安灰败的眸子里却看不到一点光亮。

        他的人生好像被黑白占有。

        不配得到春日的生机。

        那么廉价又便宜。

        一个铜板可以砸他,两个铜板可以扯他的狗耳朵,半块灵石可以拿鞭子抽打他十下。

        只要有钱,谁都可以践踏他。

        少年费力地睁开糊满鲜血的眼睛,艰难地想要把这些欺辱他的人都分辨清楚,恨意紧紧纠缠着他的心脏,他发誓如果能活下来,就做一个行在在太阳底下的恶鬼。

        要把这世间彻底毁灭。

        要以牙还牙,千万倍报复回去。

        连同杂技班的人也通通杀掉。

        是他们给贺兰安希望,又转眼毫不留情把他推进深渊。

        他有什么错?

        他只是生了一对魔修的耳朵。

        魔修多是妖类修炼成人,或者是堕魔的名门弟子,与正道修士格格不入,也被凡人所厌弃恐惧。

        不少魔修会吃人,可是贺兰安没有,却承受着不该他承受的恶意。

        凡人将他当狗戏弄,连他自己都生出是牲口的错觉,可是只要他再大一点,慢慢化形,就能分辨出不是狗耳,而是雪狼耳。

        是比狗高贵而罕见的白狼。

        是魔修中的贵族。

        狗类从来都是贵族的家臣,即便化妖成人也不会被冠上贺兰的姓。

        他不是给块骨头就摇尾巴的狗。

        他是人。

        他身上还有玄真一半的传承。

        修真界里没有人不知道玄真,因为她是近百年来唯一飞升上仙的修士,还是以女子之身。

        可是阿娘不要他了。

        鬼叔说,成仙的人必须斩断尘缘,无牵无挂,无爱无恨。

        贺兰安没有再哭。

        鬼叔被迫和他分开的时候,曾让他去找自己的魔君父亲,可贺兰安千辛万苦抵达魔域时,却被父亲娶的妻子拒之门外。

        这位魔君夫人是他父亲的表妹,身边还带着一个同贺兰安差不多岁数的小男孩。

        听说是叫贺兰瓷。

        那时的贺兰安格外羡慕他有名字,不像他无家可归,父亲甚至不愿意见他一面。

        小小的孩子再次流落街头,他辗转来到姑苏,因为阿娘曾说过江南最美,姑苏尤是。

        可他还是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吃尽了苦头,被欺压,被虐i待,被人玩弄欺骗,被关在狭窄的笼子里,光裸着上身,惨不忍睹的皮肤还要被烙上花灯的灯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小半年。

        最初贺兰安还会哭喊嘶吼,慢慢的他越来越安静,只会抿着苍白的唇默默承受一切。

        他也想过逃跑,代价却是被打断腿骨,因为他一点修为也没有。

        根本没有人教他修炼,生活的苦难已经轻而易举压垮他的脊梁。

        他从前总觉得自己不凡,因为鬼叔告诉他要好好活着,告诉他总有化龙那日,贺兰安一直这样以为,哪怕杂技班子里的学徒都嘲笑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哪怕日复一日的羞辱加折磨。

        这没有让他觉得悲哀,甚至连卑微都不曾有,只燃起他心中连绵的恨意。

        而真正的卑微,

        是从遇见她开始。

        上元节,花灯会。

        妘妙是下江南来捉妖的。

        她那年十三岁,已修得金丹,是修真界前所未有的绝世天才,比起玄真还要早一年。

        作为昀天宗那一辈的大师姐,师门的希望,她早早就下山历练,一路斩妖伏魔,来到姑苏。

        根据线索,有只披人i皮喝人血的大妖就藏在城内,还专挑妙龄女子下手,谁家有喜事,谁家的新娘就难逃一劫。

        慢慢的,白事越来越多。

        都说昀天宗的弟子逢乱必出,是宗门楷模,大家也都以为妘妙是行善积德,可只有红衣少女自己清楚,她就想挣点灵石。

        然后给自己的宝贝剑买新衣裳,或者说新剑鞘,别人只有一个宝贝,她有修罗和菩萨两个宝贝,当然得多打几份工。

        她是大师姐,按照师父的意思,要带头拼命卷起来。

        是夜,妘妙踏进灯火通明的花城,在小桥流水的氛围下闲逛,顺便打听哪家有好事在即,她好代替新娘子会会大妖。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妘妙没有把两柄剑背在身后,通通收进储物袋,又挑了盏精致的小老虎花灯,顺着人流四处张望。

        这里比昀天宗热闹多了。

        妘妙再如何少年老成,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女,她看似冷清淡泊,其实最喜欢红尘里的热闹。

        想到师父的告诫,妘妙打消了喝两碗桃花酒的想法,只买了些青梅味的糕点和桂花红糖,就着竹筒里已经凉透的雪芽茶慢慢吃。

        凉了的日铸雪芽口感差很多。

        妘妙略一皱眉,拍拍手继续往前转,哪里人多去哪里,就像没见过热闹那样。

        她也的确如此。

        从小就被测出骨骼清奇,养在深山拼命修炼,甚至有望成为继玄真之后第二个飞升的修士。

        人人都对她寄予厚望,妘妙也不敢松懈,所以哪怕路过戏楼,也忍着好奇和向往没有走进去。

        听师弟师妹们说,戏楼里有众生百态,都融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还有浓墨重彩的装扮,舞剑耍花枪,有趣极了。

        妘妙压下心思,目不斜视,继续往热闹堆里钻,她并不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不知不觉就惹来好几个俊俏少年郎的搭讪。

        少女的眉眼如冰似雪,高不可攀,说出的话却很接地气。

        “你说一起听曲儿?不去,我欠了许多修仙贷,忙着挣钱,麻烦让一让。”

        别妨碍我暴富。

        妘妙的拒绝简单干脆,她找准机会往人堆里扎,终于挤到前排,也看清了所谓最热闹的是什么。

        妘妙的眉眼忽地冷了下来。

        她从小生长的环境单纯,从来没见过人类对同类的倾轧,何况那笼子里的少年也不过十岁左右,即便是妖怪,也不可能是那个披人i皮喝人血的大妖。

        为了防止误判,妘妙白皙如玉的手指微蜷,放至唇边,轻轻吹响口哨。

        不多时,在天空中盘旋的雪白鹰隼就落在她肩头,这只海东青凶得很,是魔修克星,却没有出于本能去啄笼子里那所谓妖怪的眼睛。

        这就证明,哪怕小妖怪有狗耳朵,也不是纯粹的魔修。

        更不是那个染满血腥的大妖。

        妘妙提着花灯走近。

        灯影幢幢,少女弯腰,微歪头道:“小妖怪,你还好吗?”

        她怕吓着他,就像怕吓着孱弱的小动物,所以牢记着师父说的,舒眉展目,露出一个笑容。

        少女生得冷俏,笑容更是清丽脱俗,恰似花枝破冰,她年纪小,雪肤乌发,一抹红发带就足够叫人记在心里。

        那是贺兰安念念不忘的亮色。

        也是他大半年以来,唯一受到的善待和温柔,已经太久没有人问他还好不好了。

        少年动了动苍白的泛着死皮的唇,嗓音嘶哑:“你……也想揪我的耳朵吗?”

        妘妙愣了愣,周围已经有杂技班的学徒拿着收钱的铜锣过来,示意妘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长睫微眨:“你们没看到,他的耳朵被撕裂了吗?”

        一道狰狞的伤口破开,尤可见是陈年旧伤,让妘妙心生恻隐。

        学徒被她的漂亮晃花了眼,口无遮拦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姑娘就是杀了他也无关紧要。”

        妘妙的瞳孔微微放大。

        太不可思议了。

        她反问道:“那我要救他呢?”

        少女的声音很轻,还是惹得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仍旧是学徒跟她说:“小姑娘,救他比杀他难多了。”

        班主怎么会舍得这棵摇钱树?

        何况这个笼子里的少年体质特殊,不论怎么挨折磨,哪怕夜里发高热,烧得死去活来,也还是不会彻底死掉。

        他的命好像比旁人硬太多太多。

        学徒见妘妙站着不动,催促道:“要是不愿意拿他发泄,就别妨碍我们做生意。”

        “是啊是啊。”有人应和。

        吵吵囔囔的,妘妙的头有些疼,这和她一直以来受的教导相悖,她不忍心再看那小妖怪黯淡无光的眼珠,径直找到为首的班主,问道:“我想带他走,多少钱?”

        班主的眼里闪过精光,摸着下巴打量她道:“放他走也行,拿你来抵。”

        妘妙听后冷冷勾起了唇角。

        她是好孩子,但不代表是傻子。

        少女抬起长睫,同时掌心结印,浑厚而浓郁的灵力从她周身往外逸开,似水中涟漪扩散,顷刻之间就将在场所有凡人都定身在了原地。

        少女扬袖,拨开一个一个挡路的人,走到染血的樊笼前,碾碎了凡间不堪一击的铜锁,对那可怜的小妖怪伸出了手,说:

        “喜欢花灯吗?”

        喜欢的话,这盏灯送给你。

        庆贺你的新生。

        从此天高海阔,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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