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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冤屈


郁岁捏紧手中的茶杯。

        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世事不公,也早就看清如今修真界上位者的嘴脸,却还是低估了这场事件的严重性。

        比如说,为什么戍边修士会出现在这里,此地是轩辕宗山脚下的镇子,离阴山很远。

        又比如说,赵老伯为什么会身中寒毒,刚才司空昱给她科普了,寒毒是从被捕妖兽体内提炼出来的,并不常见,掌握在轩辕宗手里。

        换言之,是轩辕宗的人给戍边修士下了寒毒,想伪造成他们是被风雪冻死的假象。

        是上位者在谋杀保家卫国的军士。

        郁岁手中的杯盏被碾碎,坐在她身旁的贺兰安愣了愣,就连品茶的司空昱都僵住了。

        好凶一女的。

        他藏在绸布下的眼珠转了转,继续问道:“赵老伯,你不远千里来轩辕宗,是为了讨个公道吧。”

        司空昱仿佛知晓内情。

        郁岁看向老人家,他脸上的皮肤皲裂,皱纹很深,头发更是发白,声音却不显苍老,说:

        “什么老伯,我不过三十来岁,只是被人吸走了修为……”他叹息一声:“要是不嫌弃,就叫我赵叔吧。”

        郁岁微愣,司空昱点头道:“果然如此,先前看你的脉象和骨相,我就有所察觉,那么赵叔,你有何冤屈?”

        贺兰安抱臂道:“真把自己当判官了?”

        司空昱:“在下小阎王。”

        贺兰安:“就你?”

        司空昱:“啊对对对。”

        郁岁揉了揉两眼间,没管这两个幼稚的男人,她往火盆里加了块新炭,看着燃起的火苗道:

        “赵叔,你家是不是有新丧?”她抬手,指了指他的胳膊,只见破旧棉袄上,缠了一圈麻布孝带,快被磨得发黑。

        赵叔的眼眶轻易就红了,他哽咽道:“赵家一门两户,共七人,除了我,全部死在黑夜里。”

        他颤抖着指尖,从怀里取出亲人的遗物,里面还有两块令牌,带着编号,是戍边修士的证明,另外有女人的发簪,看着很廉价,也有小女孩的银手圈,擦得光亮。

        赵叔絮絮叨叨说着,好像在火光中重新见到了已逝的亲人。

        郁岁也终于明白,这是怎样一个故事,撕开看又有多惨烈。

        ……

        赵叔一共有六位在意之人。

        他两鬓斑白的父母,受伤退伍的兄长,继承兄长使命的侄儿,以及他心心念念的妻女。

        事情还要从侄儿赵意说起。

        赵意是赵家村近十年来最出色的年轻修士,他被轩辕宗的长老选中,成为了难得的内门弟子,有幸在宗门学习,和权贵子弟同吃同住。

        古往今来,寒门出身的人总是格外艰辛,赵意也不例外,他无法融入到权贵子弟当中,又因为课业成绩实在出色遭人嫉妒,便受到所有弟子的孤立和欺凌。

        一开始大家只是对他谩骂,赵意能忍则忍,弟子们却变本加厉,开始动手动脚,直到后来,权贵家的公子们以打他为乐趣。

        不仅如此,因为赵意生得眉清目秀,还有弟子强迫他臣服在自己身下,当泄l欲的工具。

        久而久之,赵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他也想过求救,想过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他曾经向往的学堂。

        然而师长只会劝他隐忍,旁人要他大度,说算了算了,就连惜才的长老也对赵意闭门不见,说他撼动不了上位者的决策。

        因为有着话语权的轩辕敬,本身就是一个欺男霸女,罔顾人伦的老畜l生。

        轩辕宗的水从上到下都是浑浊的,哪里有清澈的可能,哪里容得下寒门出身的赵意。

        这个出色的少年最终还是死了,不知道是死在同门的拳打脚踢下,还是死在同门的身下。

        他没能活过十八岁生辰。

        然而三年前,赵意生辰那天,恰好收到轩辕宗的入学通知,整个赵家村都替他高兴,鞭炮放了一天一夜,村长大办宴席,邻里乡亲都在恭贺他,说他会有锦绣前程。

        赵意死的时候没有闭上眼睛。

        这,就是他的锦绣前程。

        他的身体逐渐冰冷,不知道有没有一刻后悔,后悔不该闯入不属于他的世界,后悔没能及早反抗,后悔一心想着保家卫国。

        赵叔说,那孩子就算是死,手里也紧紧捏着令牌,他从到轩辕宗的第一天起,就申请子承父业,继续当戍边修士,只等学成,再和阴山外的战士并肩作战。

        可惜,阴山的风雪和妖兽没能杀掉他,他死在了自己的同类手里。

        死在了床笫之间。

        他才十八岁,本该有更广袤的天地。

        丧事的消息传到赵家村后,赵意的祖母哭瞎了眼睛,祖父是退役的戍边修士,流血不流泪,却没有熬过那个严寒的冬天。

        赵家又添了一门丧事。

        可怜赵叔的兄长瘸着腿,既要替儿子垒坟,又要给老父亲送终,他这一生坚毅不屈,即便是在阴山的战场上,他也没有绝望,反而救了一个又一个同袍,哪怕以瘸腿为代价。

        腿是被妖兽咬断的。

        他也因此退伍,即便如此,沉默寡言的男人依然会在房中立起戍边修士的魂旗,会时时擦拭腰间的令牌,会相信雪夜之中也有天光。

        可是赵意死的那天,赵家村整个被乌云笼罩。他的儿子躺在骨灰盒里,连完整的尸首都没有,连申冤的证据都被毁掉。

        轩辕宗的人说赵意自l杀,他就只能是自l杀。

        穷苦百姓,拿什么去跟权贵抗争?

        赵意死后,赵家的天也塌了。

        这对亲人来说是极端痛苦,对轩辕宗而言,却不过是名册上少了一个数字。他微不足道,死了就死了,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悄无声息,不起风波。

        轩辕宗每日照常运转,弟子们说说笑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唯一没有放弃的是赵叔。

        得知侄儿的死讯后,赵叔向上级请了长假,不远千里赶到轩辕宗,想为自家的孩子讨个公道。

        这也成了赵叔一生中最后悔的事,他从前总相信世道有光,有公理,然而现实是漆黑长夜。

        等赵叔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更多亲人。

        轩辕宗的长老怕赵叔借着戍边修士的身份生事,怕引起整个团体的逆反,怕无人肯做“血肉城墙”,为此,他们不惜拿赵叔无辜的家人做筹码,威胁赵叔息事宁人。

        赵叔没有妥协。

        他昔日的同袍也支持他。

        可惜戍边修士没能赢过权贵,最后的结局惨不忍睹。

        赵叔的亲人全被抹杀,赵家村的村民通通被封口,支持他的同袍死了几个,余下的不敢再出头。

        上位者还要嫌他们麻烦。

        嫌这群穷人不知好歹。

        一群贱民。

        好好拿着体恤金,做一个哑巴,安稳过完这辈子不好吗?

        轩辕宗已经烂透了。

        这样的事情并非偶然,上位之人把底层民众的命运安排得明明白白。

        赵叔费劲千辛万苦才逃出轩辕宗的牢狱,他一路往镇子里的医舍逃,想解寒毒,想苟延残喘,想要留着命复仇。

        可他被人吸了修为,拼尽全力也只能赶到医舍附近,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敲一敲门。

        也许他敲了,门内的医者也不敢救。

        司空昱说的没错,这世间能救赵叔的人不多,他道宗的掌门算一个。

        轩辕宗又如何?还不是跟孙子一样求着他多给些丹药,多救几个行将就木的长老,替上位之人吊着命。

        只要权贵怕死,司空昱就不会输。

        轩辕宗的人大抵觉得赵叔必死无疑,毕竟寒毒难解,整个修真界也只有三个人有这本事。

        一个就是司空昱,还有昀天宗医峰的莫长老,以及轩辕宗的鬼叔。

        但轩辕诡早就叛出宗门,一心当猎魔人,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优秀的医者。

        莫长老更不会趟这趟浑水。

        司空昱又神龙见尾不见首,修真界基本上没人能请动他。

        郁岁仔细琢磨后,还是觉得这小道长出现得太巧合,她站起身,打量着司空昱,大胆推测道:

        “喂,轩辕青城是你什么人?”

        郁岁并非凭空捏造,在她看来,整个轩辕宗只有轩辕青城这一个正常人。不出意外的话,赵叔能够逃离虎口,有轩辕青城在暗中出力。

        那么赵叔获救,是不是也在轩辕青城的谋划里?

        再大胆一点,司空昱就是轩辕青城请来的。

        郁岁走到小道长面前,笑道:“怎么不说话,被我猜中了?”

        司空昱放下竹节,拨弄着腰间的八卦形墨玉,淡道:“郁姑娘,太聪明总会惹人生厌。”

        “看来你是认出我了。”郁岁毫不避讳地摸了摸背后两柄剑,温声说:“空昱道长,我们不是敌人,相反,我来北地也是为了轩辕青城。”

        司空昱挑眉:“你又是她什么人?”

        郁岁弯唇:“朋友。”

        司空昱冰冷的面色稍微缓和,他松开腰间的配玉,沉声道:“证据呢?”

        “你说是朋友就是朋友啊?”

        他嗓音清寒,不近人情。

        郁岁笑了笑,她本想贴近小道长耳边说出那个秘密,但考虑到贺兰安快要杀人的目光,只好提议道:“借一步说话。”

        司空昱跟着她走出客栈。

        雪还在下,带着清冷寒意扑鼻而来,郁岁确认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说:“小道长,你应该知道吧,轩辕青城是女子。”

        一宗的少主,原是女儿身。

        司空昱沉默着,看不出情绪,他耳廓微动,忽然出手,五指扣住了郁岁的脖颈,警告道:

        “你最好没有和别人说这个秘密。”

        郁岁艰难出声:“你真以为我躲不过你的钳制吗?司空昱,如果你真的在意轩辕青城,就该相信她亲自选择的盟友。”

        少女话落,掌心汇聚灵力,翻转手腕拍在司空昱心口,将他生生逼退。

        “咳……”她平稳呼吸后,抬眼道:“司空昱,你没杀过人吧?”

        少女面色苍白,却招摇笑道:“你是一个好的医者,但心太软了,事到如今,可以告诉我你和她的关系了吧?”

        司空昱垂眼:“你就不怕我是坏人,你怎么能轻易说出她的秘密?”

        郁岁拉高衣领,遮住颈间的红痕,说:“轩辕家曾给郁家送过聘礼,送给我堂妹郁妙,里面也有一块八卦形墨玉。”

        她凝着司空昱腰间,说:“那东西一点也不像轩辕家的传承,后来,有轩辕宗弟子赶到郁家,要回了那块墨玉,说那是少主贴身的物件,不小心混到了聘礼中。”

        修真界里墨玉难得,刻成八卦图的更少,想也知道是孤品。

        如今孤品佩在司空昱身上,他怎么敢说自己和轩辕青城毫无关系。

        换言之,如果他们不是知交,轩辕青城又怎会以玉相赠?

        郁岁眼眸清亮,扯出一抹笑:“小道长,你误伤我两次了。”

        “我可是记仇的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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